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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浮城已经二十年，我还是以玉雪娆这个名字混迹江湖。可是，上离公子，我心中最想念的还是从前在梨花宫的日子，好想听你再唤我一声“小桃。”
彼时正是良春之景，你一袭月白色绸衣坐在石桌前，一边把玩手里的折扇，一边品茗。那是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盯了我足足半刻，然后问愚伯，“这是谁找来的人？”
“正是老朽。”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玉雪娆。”
听了愚伯的回答，你似乎很是费解，极力想从我冷峻的脸上寻找出一丝与这个名字的关联，但是很快你放弃了。
我没有胜雪的肌肤，也没有妩媚动人的容貌，就连女儿家一丝丝的柔婉也无，玉雪娆这个名字委实不相配。
那时我立在你面前，冰山一般的面庞与梨花宫里的一切，都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不远处极几只桃花开得正艳，你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不若以后就唤你小桃吧。”
其实你明明可以猜到的，我不喜桃花的艳丽，自然也不会喜欢小桃这个名字。你不过是想看到我面上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罢了。
见我依旧无动于衷，你突然丢了手里的纸扇佯装去捕捉一只飞虫，结果手摊开，掌心是片片粉艳的桃花，覆手一一落在桌面上。
你大抵是想告诉我，此后便会如这几片桃花一般，被你玩弄于掌心吧。
你一连串的动作逗得一众随侍婢女惊讶连连，而于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无聊之人所带来的一场无聊表演。
相对于桃花的软艳，我更爱梨花的洁白，好像拥有与生俱来的纯净，不着污痕，就像一位女子，因为没有过多的艳丽，而能守住最初的纯洁。
每次我对着满院梨花出神的时候，都能听到融入风中悠扬的琴音。
人说浮尘有三美：梨花雪、碧扇舞、还有上离公子的琴。
浮城处处有梨花，清风徐来，飞花若雪。
每到明月夜，若有女子手执碧扇为男子在梨花雪中一舞，便表示心悦之。
至于你的琴，于我，却是三美之中的败笔。
曲调虽悠扬至极，但是其中的欢愉之情却是丝毫不加掩饰，就好像一位男子诚挚地倾慕一位女子，凡事过犹不及，一旦到达不可收复的境地，便是伤人伤己。
或许是我内心的情感真的不小心流露出来，琴曲声断，你起身径直朝我走来，步步紧逼，我一直退到梨花深处。
“你不屑于我的琴音？”你望着我，目光灼灼，几瓣梨花从眼前穿过。
“奴婢不敢。”
“你自称奴婢？”你似乎对此感到十分诧异。随即爽朗地笑开，“梨花宫里没有奴婢，你的名字叫小桃，记住了。”
看着你潇洒离去的背影，我在心中的呢喃，“若非奴婢，怎要他人赐名？”
人人都道你随性良善，但我知道，你之所以如此会轻易地走开，不过是因为你心系良缘，好事将近。
听闻浮城城主有一女，名独孤烟萝，与你少年情意，竹马青梅。
乞巧节，你为她做了一盏又一盏的花灯，每一盏灯面都细细描了花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纨绔如你，昼夜不歇认真的样子。
一时不慎，竹签刺破了你眉间的肌肤，我以为像你这样金尊玉贵的公子定然受不住疼，小题大做地拿我撒气。
没想到你触了触眉间的血色，转头问我，“你知道二郎神吗？”
我不明就里，却听你说：“如今倒同他一样开了一道天眼。”
我望着你，不自觉嘴角扬起。其实那着实算不得什么出彩的笑话，但你言语时爽朗的一笑，还是不经意落入了心底。
天灯做好了，手轻轻一拨，灯面随之转动，每一面上都描有一位姿态亭亭的少女，细看去竟是一样的眉目。
“画中人是？”
灯火辉映中，你果然深情款款地道出两个字，“烟萝。”
听闻年幼时你因体弱拒不外出，而她当时亦是小小的人儿，却亲自驾车，硬拉着你逛遍了整个浮城。
看着你深情的眉目，我竟有几分艳羡，“她一定是极洒脱的女子吧。”
你随即称是，眉眼间尽是温柔。
那时我隐隐感知，哪怕再凉薄的一颗心，一旦受了情爱的熏染，也会忍不住滋生出几分柔软。
可惜乞巧节还未过完，花灯就被退了回来。你感叹“猜不透女儿家细密的心思。”那一刻，展露在我面前的尽是你眼底无法遮掩的失落与忧伤。
独孤家的夜宴上你失手摔了手中杯盏，我知道你醉意寥寥，不过是因为你看到浅醉的独孤烟萝步履未稳，一个唤童铭的小厮欲上前相搀。
即便众目睽睽下孤独烟萝避开了他的手，但你如此心系于她，面对她的种种，又怎会不心细如发？哪怕他二人一个眼神的交流，也会轻易察觉。
回到梨花宫，你望了一宿的天灯没有说话，直到灯火燃尽，凉夜空寂。
有过一刻，我甚至不相信纨绔如你，会轻易为情所伤。
是墨雨姐姐望着你的背影叹息，她说如果不是颜夫人的事，你或许不会变得如此。
那时我才知你幼年丧母，你的父亲另聘颜氏为妻，细心抚养你长大。
可是即便是如她那般贤惠的女子，也只落得郁郁而终。你的父亲一直醉心于权位，繁忙的时候连面都不露。
墨雨姐姐说你的心最是敏感，比任何人都更向往寻常夫妻的恩爱情浓。
原来，展露于人前的放纵，不过是你对内心那些不可弥补也无法愈合的伤痛的一道遮掩。
月落空阶，你拉我席地而坐。树树梨花映着月色，清冷而恍惚。
你说：“这一刻没有什么公子奴婢，只有上离云飞和小桃。”
那是又一次，我觉得我的心离一个人那么近，却又止不住，那么痛。
当我夺过你手中的杯盏饮尽的时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说“上离公子，我为你舞一曲吧。”
明月夜，梨花雪，可惜我的手里执的不是碧扇，是你妄图灌醉自己的杯盏。
我一次次地回眸、旋转，可是却发现，除了中天的那轮明月，你什么也不看。
积年的情感漫溢，不记得什么时候了，我也曾如你这般爱过。也曾将一颗心施施然捧出去，为了心中所爱不顾世俗，背离亲情。但可笑的是，那人最终却因了几十两银子的赌债，将我推向了赌坊的老板。
为了活下去，我学会了曲意承欢。可是当我再见到他，却还是是心痛如死，后悔为什么失了清白，还要活下去，难道真的是为了报复吗？
赌坊老板在我的蛊惑下，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可我却因此失去了一颗心——一颗纯净的、敢爱的心。
我不记得我的舞是如何停下的，我只记得是你将我抱起。记忆中你的眸子一点也不浑浊，好像真正酒醉的那个人是我。
你将我放在塌上，你说：“小桃，我已经有烟萝了，所以能爱你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是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我只知道你走后，我的眼泪汹涌地落。
童铭死了，听说他盗了城主的至宝。所有人都劝你将婚事延后，可你却坚持如期举行。
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缘由，能让你不顾至爱之人还未痊愈的心伤。
直到一月后，你向梨花宫的所有人公布，独孤烟萝怀了你的孩子。
在你目光永远无法触及的角落里，我笑得癫狂，原来这就是你劝她放弃自尽，嫁给你的理由——只因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
我竟不知你爱她，到了如此的境地。
八个月后，她真的平安诞下一个男孩，宫中上下欢天喜地，而你竟为了让她开心，将孩子取名为怀铭。
你可知有多少个夜晚，当你们沉浸在天赐麟儿的欢喜中的时候，我却因此夜不能寐。
直到那日，婢女看到她面色惨白地将一包白色粉末投在你的酒杯里。
我明明让婢女故作惊恐，将消息透露给你，可你还是端起了酒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烟萝，这一世能与你做一刻的夫妻，余愿足矣。”
你本欲一饮而尽，不料她却突然握住了你执杯的手，眼中含泪，却依然微笑着说：“云飞，谢谢你，我敬你一杯。”
双双饮下，你怎么也没想到到再也醒不过来的人会是她，你瞬间奔溃，执意随她而去，是我拼死拥住了你，逼不得已，我只能说：“你不能死，你们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有人抚养长大。”我只能希望以此让你活下去。你听到此言，身体依然在我的怀中剧烈地颤动，但终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利器。
那一刻，你可知，我已痛到难以呼吸。
怀铭，怀铭，我不知每次你唤着孩子的名字，每次听他唤你父亲，会是何种心境。
而我每次看到他，就会想到独孤烟萝临死前看我的眼神，满是感激。或许，她早已知道我先行换了你们的酒杯，只是她早已不怨你，却也无法全然忘记与童铭的过去爱上你，便心甘求一个解脱。
三年后的乞巧节，你再也支撑不下去。强撑病体，让我带你去看月夜下的梨花雪。我心生感叹，这一生，还没有一个女子，真正为你跳过一场绚烂至极的碧扇舞。
而你牵着我的手，目光朦胧地望向一处，展露微笑。你说：“快看，她还在舞。”
你眼中的人一定是独孤烟萝吧，那一刻我后悔至极，忍不住要脱口把当年换杯之事告诉你，可刚起唇，就听你转身对我说：“小桃，我们已错过了太多的美好，不要再错过更多。”猝不及防，你轻轻拥住了我，你说“若有来世，就让我们彼此照亮吧，再不顾其他风景。”
恍惚中好像梦回那一年，月色朦胧，我在漫天飞舞的梨花中倾城一舞，对你频频回顾，而你除了那轮月色，其实也看向了为你起舞的我。只是，当时你误以为心中另有所爱，便佯装不见。
怀中的身躯逐渐冷去，可我却觉得我们才刚刚彼此遇见，再也经不起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