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年长,越是觉得要顺从父母。父母觉得安定,觉得顺心就好。其他都不重要。孝顺,是至理名言。
回家吃饭,爹爹总要说, 话真多。他不知道,其实我话不多。因为少所以多,人生总要平衡。快十年了,谁过的都不容易。母亲的离去,好像抽走了我身体一半的温度。从此再也暖不过来。
从小就有很多人说,你像你娘。其实不是。我像我爸,是圆眼睛高颧骨,略略粗糙。母亲是江南秀丽温雅的女子。眼睛狭长,年轻的时候眼角微微上吊,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然而眼神清亮温和。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常年梳着两条麻花辫,一直垂到肩头。直到我上高中,她开始梳一条低低的马尾。从来不上理发店,头发太长了,就两边梳成辫子,各剪一刀。我记忆中的母亲没有白发,哪怕是她静静地躺在堂中,我给她梳头时候,还是一头黑亮的好头发,梳都梳不住,最后只好挽一个简单的发髻。我触到冰凉的头发,想起早晨为她净手净足时候她的余温,泪水就竟不住流下来。母亲要离开了,她面带微笑,还是清秀安详的模样。奶奶躲在堂屋外,强忍着不发出哭声。她的悲伤不能用大哭来表达。怕母亲走得不安心。我知道,母亲一定安心的,因为她怕我们不安心。
是初春严寒的日子。整整三天没有合眼,第四天居然也睡不着。从此,失眠如影随形。
母亲虽是农家女子,却是与众不同。外公外婆都是村里面受人尊敬的人,堂堂正正,勤勤勉勉。种棉花,种水稻,开果园,种蔬菜。每一寸土地都等待着收获,哪怕是围墙角上,也种上了月季和蕉藕。到了季节便开出花来。记得月季花边,还有个羊圈,里面总有三四只羊。外婆持家一把手,外公种地做菜做糕点,泥工,木匠.....全都会。却是谦和。1981年把河边的木结构老房子改建成了四间大瓦房后,后院是瓜果和竹园子,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还偷偷在竹林子里爬过树,不小心捏到了臭虫子,那个味道几天都洗不掉(我小的时候住在外婆家好几年)。外公牵着我的手在村里的街上走,感受的是周围人的和善和宠爱。
母亲姐妹几个都读过书,学过手艺,母亲学了裁缝。我们小时候的衣物几乎都是母亲自己裁剪缝纫的。记得还在上幼儿园的那一年,高烧不退,那时候主要是打针。我最怕吃药,其次怕打针。我害怕那个饭盒子里的针头,哭闹着不愿意去医疗站,听到“乾均伯伯”的名字就害怕(医疗站的医生)。母亲哄我说,今天打了针,就给你做一条好看的裙子。我喜欢母亲做的裙子,和旁边的孩子穿的不一样。那次真的去打了针,母亲真的给我做了一条粉色的连衣裙。腰上打了很多褶,裙摆很大很漂亮,胸口还简单地绣了小花。现在我还记得。我也喜欢母亲自己做的四件套。还是中学的时候,天蓝的棉布,枕套床单都是宽大的木耳边装饰,斜角绣着大红的缠枝花蔓。直到现在,有时候下雨,也会想起冷清的雨天里母亲打着毛衣,我和弟弟趴在窗前看雨的场景,收音机里是广播连续剧。那种平静温馨,是之后很难再有体会的了。
也喜欢母亲烧的菜。高中时候就离家住校。每次回家却一定会带上三四瓶子母亲做的菜。油煎带鱼啊,笋干烤肉啊,辣火酱啊.....如果是天气热的时候,母亲会做醉鸡或是咸带鱼干。通常都是用吃完了的水果的空玻璃瓶子装着。有时候,爹爹上城区,也会顺道带过来。其实姚中的菜很好,但总是惦记母亲做的菜。也总会想起母亲说的话,女小人,要多读书。书读多一点,讲出来的话也好听,人也会变好看。但从小大到大,她从来不会过问我的成绩。我从来也不会觉得失落。母亲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爹爹的勤劳也是村里人很难匹及的。他们无非是在说,做事情要认真,端端正正勤勤恳恳,总是没有错的。后来自己做了妈妈,就知道了,言传不如身教。父母在很大程度上是子女的榜样。可是我没有他们的坚韧,也不够会吃苦。有时候想起母亲,略略会有羞愧。觉得还需要再努力。对妞妞不够温柔的时候,也会记得要保持平和,温柔以待。
上大学的时候,也会出去短途旅行。母亲相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很少问起,给予我充分的信任。只在经济上给予充分的支持,每个月的生活费用都是预先存到卡里,这样我就不用回家向他们要。我的大学便是读书,旅行,写文章。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后来才知道,其实父母是以他们的方式默默付出,不想让我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每天开开心心是最紧要的事情了。或许他们知道生活中的艰苦,于是希望孩子都是快乐的。
我出嫁前,有邻居阿姨对母亲说,囡要出嫁了,你要哭煞了。母亲说,高中就离开屋里了,嘎多年数过去了,我老早就习惯了。可是真到了那一天,我吃完上轿饭出门的时候,母亲躲在灶间里面,不肯出来,第二天回门时候阿伯们说,你娘哭煞了。我的眼泪于是也就那样流了下来。
2003年四月,母亲辞去厂里的工作,来城区照顾我。一直到妞妞上幼儿园。电荒的时节,我每天都在母亲蒲扇的轻摇中睡去,吃着母亲做的很江南的饭菜,......在和母亲的陪伴下度过难熬的10个月时间。重新上班后,把妞妞扔给了母亲。现在妞妞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情不像我也不像她爸爸,像外婆。
2007年春天,妞妞上了幼儿园,母亲回家了。2008年10月,母亲跑来帮我换季洗涤窗帘,整理屋子。说是最近瘦得厉害,腰都瘦了两寸。我说我们去医院检查。母亲说,胃口很好,也每天去散步锻炼,只觉得有点乏力,前两天帮奶奶去田里收了一些柴草,一直缓不过来,过几天再说吧。
2008年12月,母亲打电话来说,咳得厉害,原来的气管炎药,吃吃都不灵了。我说赶紧来城区,我们去看医生。至少做个CT,看看肺部有没有发炎。
2008年12月12日下午,我独自一人坐在人民医院的大厅里。手里是母亲的血液报告单,已经呆坐了三四个小时,手机上是母亲好几个未接来电。直到天黑,我打电话给母亲说,刚才在加班,指标没有大问题,具体周一听医生的吧。然后乘车回家。默默地流了一路的泪。回家,家人看我沉默不语,也不敢问什么。
2008年12月14日,医生把母亲支开,说已经没有必要了。会很痛苦。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2008年12月15日,到达上海长征医院。没有床位,我此生唯一一次几乎是跪着求人。终于答应加了床。医生没有错,因为已经没有医疗价值,我和弟弟也没错,因为是我们的娘亲。弟弟拿着片子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各大医院,有一天还扭了脚,骗母亲说出去逛南京路不小心。姐弟俩住在一个叫“春来”的小宾馆,电梯会发出刺耳的呻吟,是城市高楼掩盖的破旧颓败。心下暗淡,知道春天或许不会再来了。
2008年12月24日,转院到人民医院,母亲以为自己养一养就好了,住院期间还不断安慰旁边病房的人,我总忍不住在走进电梯时候就流泪。她也觉得寂寞,每天盼着我上完课去看她。
那一天,医生对我说,回去吧。不回去,就没有机会回去了。母亲回了家。外婆来家陪她。两周后,母亲说想吃外公做的菜,于是就回娘家了。晚餐吃得开心,饭后还陪外公外婆看电视聊天。第二天凌晨,觉得身上有薄汗,想洗澡,外婆帮她擦洗,又换了衣物。四点,母亲睡过去了,从此没有再醒来。
她是回了家了。她从来没有老过。只有在照顾妞妞的时候,很少有安稳觉,她满脸憔悴。
有时候我想,如果2003年我没有那么自私地让母亲来照顾我,或许她不会生病,她和爹爹一起的美好日子可以多过好几年。爹爹的好日子也会多好几年。外公外婆也不会在年事已高时经历这样的悲痛。他们为子女的付出和牺牲,是怎么也难以衡量的。就像爹爹,一边说我这不好那不好,一边又是每年每个季节都种下菜蔬,想让我们吃得更健康。每次回去,也不让我们做饭,一定要亲自做好了给我们吃。 哪一方面都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却总是想着如何帮衬我们一点。不知不觉自己也已是中年。内心是有愧意的。
只愿长辈们都顺心,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