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去世的那一年,不到65岁,他死的方式和他的一生一样,让人倍感凄凉。他的尸体是在老家一个深山上找到的,据说是路过的人报的警。他被吊在了一棵树上,吊的工具,是他当时穿的一件破洞白色T,只轻轻一碰,他的尸体就直接往下掉。
根本不可能是自杀,虽然警方最后仍然以自杀立了案。
家人走了一个流程,后面发现他的尸体上被打了个淤青,明显就是事发前跟人发生了冲突,然而他的尸体依然快速地被推进了火化场,然后下葬。
于是他的一生,就这样被结束了。
叔公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也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在十几岁那一年,因为发烧而影响了智商,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思考能力,但是多多少少有点不太正常,也带有口吃,再加上家境原因,终生未娶。太奶奶去世后,他跟着爷爷一起生活,由叔叔养着。
那时候我和叔公一样,也一起住在叔叔家。但是他并没有和我们一起住,而是住在另外一间老房子里,那个房子是长方形的,进去黑黑的,用的灯也还是以前那种昏黄色的灯光。
从我有记忆开始,印象中,叔公就不被人尊重,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看不起他。他终日低着头,被家人使唤来使唤去。吃饭的时候,也总是不怎么吭声,做错事被家人指责的时候,他也只会在那里嘟囔几句。那时候家里人口比较多,他就像一个仆人一样,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婶婶对于他的存在更是有种排斥的心理,这不能怪她,在乡下,妇人们的心境本来就不开阔,更何况是常年多养着一个人。但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一个人一生,没有自己的家人和儿女,没有收入,其实就等同了没有任何的尊严。
叔公也因此,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而我印象中的他,背一直是驼的,黝黑的皮肤在夏天的时候暴露在外,身子非常的瘦。为了一日三餐,他在这个大家庭里,干着很多我们都不愿意干的活,夏天的时候,他总是在午后的大太阳底下,用井水洗自己的上半身,阳光照射在他的皮肤上,黝黑得发亮。
叔公的存在,有时候是我们笑话的一个来源。牛是他的好朋友之一,因为叔叔是做牛肉生意的,家里经常会买牛,有时候需要放牛,这个重任就由叔公去做。叔公总是会对着牛说话,有时候是对着牛吼叫,试图让牛一直听命于他。有时在灌牛吃东西的时候,他会唉声叹气的问,你为什么又不吃东西,你再不吃我就再也不喂你了。这个时候,牛也会叫两声,好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语。
那样的场景总是惹得当时年幼的我们哈哈大笑。后来长大之后,才发现,或许牛是当时叔公为数不多有支配权的东西之一了。
除了牛,叔公也还有几个好朋友。其中一个是村里出名的傻明。傻明比叔公小很多岁,也是真的傻,他是小时候发烧彻底烧坏了脑子,只有家人叫他干活的时候他才会去干。傻明每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终日穿着一套军绿色的布衣,村里的人碰见他,都少不了会给他一根烟,然后问一下,今天怎么那么有时间不用放牛吗。然后他再憨笑着回答。
傻明和叔公两个人,偶尔也会一起去放牛,我没有看过那个场景,但是总能想象到,牛在前面的草坪上吃草,他们两个人在夏天的午后,带着草帽,在大树底下乘凉,交谈甚欢。
在傻明眼里,叔公就是另一个让他尊重的长辈,只有这个时候,叔公才会露出一副欣慰的笑容,享受一下被人尊重和崇拜的感觉。
叔公还有一个好朋友,住在我们小学旁边。每次去上学,我们都要经过他家。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只是偶尔碰见叔公和他坐在家门口抽烟,我会打个招呼。他这个朋友,也终生未娶,和妈妈住在一起,那个奶奶在我有印象的时候,年龄至少已经有90岁了吧,背已经驼到跟大腿差不多高的地方,他家的房子很小很暗很黑,生活靠的就是一点外快和在家门口菜园种的菜。我有时候经过,总能看到那个奶奶在洗菜,然后慢慢摸索着走进房间。
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但是那种滋味因为年龄问题,并不会停留太久,因为那时候的我们,还是有很多觉得好玩的事情,生活中有很多的辛酸苦辣,都不曾完全懂。
而真正变得懂,是在慢慢长大之后。在那几年里,叔公也曾反抗过他的生活,在被家人指责他没有做好事的时候,在被战战兢兢活着还受气的时候,他也曾摔下东西,说我要一个人过,然后回到他的房子里,好些天都没有回来。他不在的时候,其实我还是不习惯的,因为对于我而言,叔公对我是很疼爱的。当然还有一种更自私的念头,就是有叔公在的地方,我就更不需要干活。大到重活,小到扫地这种家务活,我都可以不理会。
叔公出走了好几次,最严重的一次,是他摔了木桶,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家人他的抗议,原来他也是会生气的。那一次他2个月都没有回来。印象中那是一个冬天,老家的冬天很冷,我们以为他最多只会离开几天,然后就像以前一样,我们小孩过去叫他回来,他就会回来。
但是那一次没有。
而每每他生气的时候,其实我内心都在为他庆幸。我庆幸他还会有情绪,而不是一直压抑着自己。他离开的时候,我也庆幸他还有骨气,希望他可以活得更有尊严一点。而事实上,他不在家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确实是最多的。
家人其实也并不是因为不肯养叔公而对他不尊重。而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没有地位的小人物,活得战战兢兢没有尊严,有时候为人处世的一些方法,又确实总让人哭笑不得,这样的情况下,大家难免都会不自觉的把他当成了发泄对象。
尽管在这些人的辈分排名里,他是长辈。
叔公出走的那一次,很有骨气的一个人过了2个月。叔叔让我们去叫他回来吃饭,他也不要。我去他房子里的时候,总看到他在锅里煮东西吃,问他最近在干嘛,他说偶尔有去卖小狗,赚点零花钱,至于哪里来的小狗,我也没有多问。
后来,村里的人跑来家里跟奶奶说,叔公看起来很可怜,又瘦,晚上在菜市场里,别人收摊之后,还去捡大白菜吃。我们听了其实心里都不好受,叔叔又一次地叫我们去把他叫回来。或许是因为吃够了苦,或许是因为时间久了,气也早就消了,叔公这一次跟着我们回来了。
回来之后的他,就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声下气的,一直抢着干活。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特别不好受。他的内心深处,在我们面前,深深的自卑着。这种自卑,是他自己对自己人生的自卑,即使家人有时候好言待他,他也有一种深深的不配得感,仿佛大家不要管他,让他静静的干活,才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一个人的尊严是自己给自己的,如果自己的人生需要完全依赖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他也会觉得抬不起头来。他说的话,他的心情,他的想法,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
甚至有时候,包括他自己。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家,去了外地生活。回家的次数很少很少,有时候一年才2次。也因为自己长大不少,总会对叔公产生一种心疼,那时候我还在念书,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了生活用品,有袜子保暖裤等等。他拿到手上很感动,似乎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专门买这些东西给他,他穿的大多数衣服裤子,都是别人穿过的。
再后来,我跟他接触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听到他去世的消息。
那时候刚好是过年,叔公在大街上被车撞到了脚裸,伤得特别严重。导致整个春节,除了除夕我们接他回家吃了一顿饭之外,其余时间都是我们送饭过去,给他在医院度过的。后来,肇事司机赔了一笔钱给叔公,那是他一辈子,得到最多的一笔钱。
而就在刚刚过完正月第二天,他连续两天跑去跟奶奶说,有人在追杀他,样子很惊恐。奶奶信佛,以为他是被鬼附体,正准备去庙里为他送一下。
还没来得及去做这件事,就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件事里有很多的内幕,大家都猜测是跟这笔钱有关,但是具体的根本无从知晓,就这样为他操办了后事。
叔公的后事,依照正常的程序走,大家都为他送了行。除了他姐姐在哭天抢地之外,其他人更多的是唏嘘和伤感,还有是为他心酸。这个世界上,叔公的至亲除了姐姐,爸爸妈妈和哥哥,全部都去世了。
第二天,家里的炊烟照常升起,生活照常继续,叔公就这样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而我每每想起他,总觉得倍感心酸。如今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傻明也会和他打个招呼,看着他笑嘻嘻的样子,会在想,现在傻明是有妈妈在照顾的,那以后呢,他的脸上还会不会一直都有这样的笑容呢,他的世界里,会一直那么快乐吗。
而叔公的另外一个朋友,多年后我再次经过他家时,依旧看到他呆呆的坐在门口,和以往每一次的路过一样,没看到他任何的表情。他家门口就是一个池塘,有时候风吹得水起涟漪,他就这样静静坐在那里。
而他的妈妈,也已经不在了。
时光飞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叔公似乎只在清明扫墓时,才被人想起。而如今,我有时候记起他时,都会想起两个场景。
有一次,年幼的妹妹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我们吓坏了,跑回去找家人。叔公来了,毫不犹豫的跳进水里,把妹妹救了上来,而婶婶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还有一次,是有一年的夏天,他出门放牛,傍晚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5颗糖。他分别给了弟弟和妹妹,一人一颗。然后把我叫到跟前,在我手里,放了剩下的3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