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5日的雨丝斜织的三峡,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水墨画。我骑着那辆二手摩托,从逼仄的小旅馆出来时,后视镜里还映着老板娘打着哈欠的倦容。九月的峡江风已经带着牙齿,轻易就咬穿了我单薄的夹克,在皮肤上留下细密的战栗。
西陵峡售票处的队伍蜿蜒如长江,彩色雨衣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蠕动。套票的塑料卡片上还沾着前一位游客的温度,我摩挲着它边缘的锯齿,忽然想起童年收集的邮票——同样承载着对远方的渴望,同样被汗水浸得发软。
世外桃源的桃花当然已经谢了。雨中的桃林像被水洗过的旧照片,那些褪色的花瓣黏在青石板上,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嗤"响,像是时光在抗议被践踏。导游的喇叭声在峡谷里撞出无数回声,惊起一群棕头鸦雀,它们掠过江面时,翅膀剪开了凝滞的雾气。
三游洞的船篷漏雨。雨滴在木板上砸出小小的坑,积成一面面扭曲的镜子,映出我变形的脸。船工突然讲起白居易兄弟三人同游的故事,声音混着雨声,竟像是从唐代传来。当他说到"元白唱和"时,一滴水正好落进我后颈,冰得我一哆嗦,仿佛被某个诗人的手指戳中了脊梁。
暴雨是在中午突然砸下来的。快乐谷的摩天轮像被折断的伞骨,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红衣老板娘站在"峡江人家"的招牌下招手时,雨帘让她像幅被水晕开的年画。她指甲缝里还沾着辣椒籽,翻炒时油锅"呲啦"一声,腾起的白雾裹住了她半边脸。"三十块,管饱。"她说话时,一颗花椒从她嘴角逃出来,在桌面上滚出暗红色的轨迹。
猴溪的索道轿厢晃得像摇篮。雨小了,但峡谷里升起的白雾正在吞噬一切。20元的拍照服务是个穿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他相机镜头上的水珠,比猕猴眼里的水光还亮。当那群棕黄色的生灵突然从崖壁跃出时,我后背撞上轿厢的金属壁——张家界被抢走的背包里,还装着没寄出的明信片。此刻它们一定在某个猴窝垫了窝,就像我记忆里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句子。
大坝景区的武警有着和三峡大坝一样冷峻的轮廓。"步行进入。"他示意摩托必须留下时,钢盔下的眼睛像两枚生锈的铆钉。暮色里,水电站公园的探照灯突然亮起,将我的影子钉在"安全生产"的标语上,长得可以跨过整个太平洋。售票处的卷帘门已经落下三分之二,最后那道缝隙里,我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正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小镇宾馆的霓虹在夜里抽筋似的闪。100元的房间有股霉味,窗帘上的水渍像张变形的三峡地图。当我把湿透的地图摊在暖气片上时,那些洇开的墨迹突然活过来——它们变成雨中的桃花,变成逃窜的猕猴,变成红衣老板娘锅里跳动的辣椒,最后汇成一条新的支流,悄悄改写了长江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