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海不浅

一直觉得，女子生来应当养尊处优，方能涵养那方寸不乱之心。何况晴雯，聪明灵慧之人，更加需要善待与保全，才能让那遗世独立的才华品貌得到妥善安放，不然必是不甘心、必是要折腾出一番公案来的。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就是吃了那没有能够善养的苦。

晴雯自幼沦落，可谓坎坷。十岁上被赖大家买来作丫鬟，一来就成为赖嬷嬷贴身跟着的小丫鬟，是不可与其他烧火做饭的粗使丫鬟同日而语的，后因贾母见了喜欢，便被赖嬷嬷当做一份人情孝敬了贾母。晴雯到底是晴雯，所谓美人，即便落了难，在人群中也是闪闪发亮自带光环的。赖嬷嬷和贾母是她的主人，也是她的伯乐，当然如果仅仅认为因为她长得漂亮，那就错了数了，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美人儿，多姑娘还是十足的美人呢，怎样？君不见，姿色艳丽的庸常之辈常有，能够才貌双全的可就难得了。

可惜晴雯姑娘，偏偏是这样一个样样出色处处齐全的灵秀之辈。可惜在于，她若生在殷实之家倒是极为妥帖极珍贵的，偏偏，她身为下贱。造化弄人，给了她这么多的钟神毓秀，偏偏不给她一个尊贵体面的身份，尤为可叹。还不如做个庸脂俗粉，至少这样会持久得多。

则见她，时而乔装艳饰，压倒众人，这青春小姑娘恃美而骄的小心思，耍得太可爱；时而懒懒散散，钗垂鬓松，随性天真，美而不自知。她的才华同样上得了台面，言谈、针线样样出挑，是贾母送给宝玉、留意要给宝玉收作房里人的。贾母何等聪明之人，阅人无数，能够一眼挑中晴雯，可见晴雯为人。须知，在没有利益相关的情况下，女人看女人是最准的。

美人心高。当觉得自己比旁人强时，她便不再十分去经营自己、铺设前路。吾辈少女，惯是肆行无忌，尚未过渡成谨慎小心的性格，有时用蛮力，有时横冲直撞。不像袭人，咱们这位花大姐姐走的是“广积粮，缓称王”的路，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晴雯何等单纯又心气儿高的人，她是不屑去做这种“贰臣”的事的，她一直凭直觉活着。

她肆无忌惮、放浪形骸的样子直叫人大喊痛快。大约因为凡人都做不到，只有她敢于这么做，所以深知其珍贵性。凡人一种是胆小怕事，一种顾及面子端着身份摆出懒将计较的姿态，有闷气也都生受着。晴雯不一样，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她从来不怂，也大约出于一种对自己的自信，她从来不怕得罪人，因为会去得罪的扎扎实实都是不妥当的人，她晴雯才是真正磊落纯洁之人，故而唯我独尊。

诚然，这样一个漂亮得惊天动地，活泼得惊天动地的姑娘，向来是不招同行女性喜欢的。她太耀眼，使得旁人都黯然失色。但在男性就不一样了，所以宝玉极欣赏她爱护她。

“盈盈十五人儿小, 惯是将人恼。撩他花下去围棋，故意推他劲敌让他欺。”

想来宝玉也做了不少“故意让她欺”的事，袭人嘲得好，你一天不招她骂你两句你心里就过不去。

自然，晴雯是言语极尖利之人，直白，不会转弯，这一点真真像极了颦丫头。于此，也似乎渐渐明白，有时候正确的观点未必有和善的表达，诸如颦儿，诸如晴雯；同样，含情脉脉理所当然说出来的也可能是谬论，诸如宝姐姐，诸如袭人。有了这样的辨别力之后，看每个人似乎要客观很多甚至评价有所反转。

晴雯大约就是这样一个平日里嘴下不饶人让人恨得牙痒痒，但关键时候能够同死同生的朋友。不像那柔里藏奸的袭人，好的时候是“我们”，不好的时候是“难道你做了强盗我们也跟了去”。

同样，她也有着颦丫头一般藏在刀子嘴下的绵绵情义。几次宝玉遇事都是她或急中生智或拼死拼活为他解围，其他丫鬟们帮不上任何忙，只有干瞪眼的份。与其说是尽忠尽职，不如说是出自一种微妙的情感。但不愿意去说是哪一种情感，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许多个情深意浓的当下，晴雯永远有一种自珍自爱。表面上，她放浪形骸，行为不拘，内里她的底线比谁都高，当得起“清白”两个字。

欲问袭人麝月，尔等岂不惭颜？

山雨欲来。能力出众又桀骜不驯之人难免会引人侧目惹火上身。这个世界，容得下平庸，就是容不下特立独行。临了，晴雯发狠道：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这话何等耳熟。君不见，适之先生在后期说过这样一句话：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切莫思量更莫哀，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

我笑了。不会的。再来一次，不论是晴雯还是胡适，她们还是会一如既往特立独行的。

因为他是胡适，她是晴雯。

写于丙申猴年七月初九

是日归园田居怡然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