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及瑶
Chapter1.
又做了这个梦,明明已经有三年左右没再出现了。
这怪罪于一气之下丢进垃圾桶里的那份喜帖,如果不是因为它,我不会想起张昼,如果不是因为张昼,或许我早已是人妻了。
张昼的妹妹当年是很喜欢我的,最起码比她母亲喜欢些,待我亲切温雅,小姑娘小我5岁,如今是穿上婚纱裱在镶花墙上照片里的女主人了。还是要去的。
多年单身的生活几乎剥夺了我大多数对人倾吐的欲望,当年是在图书馆里靠素质才能克制住的那张嘴,现在只有面对不成器的下属才不得不的指责两句,连会议也是精简成能用数据说话绝不费口舌。
什么时候把自己活成了这样,活成了除了名字以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自己。我不知道。
连样貌也是换了的,嘴唇向下拉着就多了冷漠疏离,眉也是不自觉的蹙紧了,就在眉间留了一条沟壑,平日即使笑起来,沟壑也难平的,这是抹多少乳液面霜也无法填补补救的,这是岁月留下的,我应该心怀神圣感恩的接受。
很渴。头也痛。不着灯。
就这落地窗里投射来的霓虹光,我熟练的拉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的止疼药,桌上是昨晚倒得水,阿姨竟然没有收拾走,我不知道是要埋怨还是感激——自己,现在,是绝对没有力气下床去倒一杯热水的。
头已经接近炸裂一般,像是已经喷射至半空中的烟花,已经描绘好了绽放开的图案,俯瞰下去,千米之下是数万张期待的面孔,要看你绚烂璀璨再崩坏凋谢化为灰烬的时刻。
你是克制不了这一切的发生的,就像你克制不了冬日到了你四肢的冰凉,你克制不了深夜到了你就百转千回的那点儿红尘杂念,你克制不了头疼,四肢的瘫软和大脑的报废。
人是如此渺小无力还自吹自擂自欺欺人的。
我饮下隔夜的水,冰凉的触感使我清醒,止疼药在喉咙处挣扎一下,还是顺从的流进五脏六腑,我无力的垂下胳膊,任凭那只水杯滚落,在木制地板上翻滚发出的噪音。
我想我此时太清醒了些。这明明是酒吧里的男女醉眼迷离的时刻,这明明是加班族头晕目眩灌咖啡的时刻,这明明是大半座城都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容许一些肮脏一些错误的繁衍的时刻。可为什么,我却如此清醒着。我的灵魂在天花板投射,它俯视我,它也眼含期盼的等我爆裂的瞬间。
霓虹婆娑,摇曳在我疲惫不堪的身躯上。
Chapter2.
张昼的猫死于2008年,奥运会的名头太大了,整个北京都处于莫名的兴奋之中,人人都被鼓舞成口吐英语的活雷锋,上街就成了热心观众,不知道在哪个卫视播出的新闻里你就从镜头中一闪而过。
张昼就是牵着我在镜头前一闪而过的,我手里抱着一个白色骨灰盒,那是张昼的猫火化后留下的纪念品,盖盖子的时候我滴了两滴眼泪在里面,我不知道会不会发酵或者什么的,如果能生成魔法让它死而复生来找我就更好了,我不怕。
在地铁上,我如是跟张昼说的。
那年张昼硕士毕业,老院长心疼他这个关门弟子,留他在研究院帮忙整理资料和带基础生的课。他专注的时候会带眼镜,我问他,那为什么看我的时候不带,他说不敢对你专注,你就跟那千年前的瓷器似的,我刨出你就是个奇迹,万一一个专注过头给你整碎了,我得后悔一辈子。我瞪他,翻身后还是枕着胳膊对着纱窗笑。
他吸烟很凶,所以常年是开纱窗的,他这是院里分的宿舍楼,十几平米的大小,什么都不出奇,唯独那扇纱窗,镂空的是个穿竹叶旗袍的女人,犹抱琵芭的举着团扇,连面上那两汪泪眼都印的清清楚楚。我是喜欢极了的。
张昼每每说起将来,每每提起房子,都要添一句,要安上你喜欢的纱窗。
张昼带金丝边眼镜,干干净净的板寸,白色衬衫挽起半寸袖子露出来的小臂精瘦白皙,看上去就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我是很怕他吃不住那些老油条的学生的。他自个儿也是想吐脏话也不会,安安静静不爱争论的性格,我那样怕他受欺负,只能三天两头的往他面前凑,假扮学生坐在后排听他的课,他拿着的烧杯滋滋的产生化学反应,是有刺头坐在底下当众给他出难题的,他也不气,话少,全靠实例解释证明,一节课这样拖下来就有了三四个小时,几次下来,学生们也都安分了,我是学文科的,还是觉得三四个小时欣赏不够,他那张清秀的脸庞是看一辈子都不够的。
张昼喜欢吃垃圾食品,张昼自己这样说的,我爱吃两样,垃圾食品和你做的小炒。我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的菜和垃圾食品相提并论?
他很不屑的看我,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和别的男人相提并论?
然后龇牙咧嘴的从电脑前跑过来围着我转,厨房小,我赶他出去,金黄的阳光打在碗具上反射出夺目的光,在朝圣般的阳光里,他握住我举着抹布要欺负他的手,让我跟他回家见父母去。
他接着说,我现在产生了非常,非常严重的危机感,刁小姐,你为什么要把电脑屏幕都换成那个令人作呕的男人。那是我当时很迷一个当红的韩国男星。
Chapter3.
Octobre格纹西装内搭深红丝绒裙,7公分的黑色高跟鞋,拨蓬松了头顶有些塌的发,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可以走人,即使是他的妹妹,包了那么大一份彩礼早点走想必他也不会生气。做新娘子的女人果然是好看极了的,从前见她,样貌其实是寡淡了些,胜在性情,今日再见,美的已是像神仙。
虽然并未细细打量那件婚纱,可仿佛也并不是世面中常见的款式,该是定制的,礼服换了三四套,身边的伴娘伴郎也有分寸的很,更重要的,能看出来新郎是由衷高兴的,左右逢源也不忘了照顾新娘,说是体贴入微也不为过了,又是在这样繁华的地段,这样金贵的时间里,花费更不会低。
张昼应该放心的,我替他好好省察过了,他的妹妹最起码这几年是要过金枝玉叶的生活了。再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替她担心的,他有这样厉害的老娘,那年她只觉得张昼娶我是亏大发了的。她母亲不会让妹妹嫁错人。
在洗手间恍惚思索,回过神来口红补得过分浓了。再出去,已到了敬茶的环节,男方改口,那一声妈,恳切又响亮,老太太坐在灯光下,泪水洗了满脸。也才三年而已,他们就都忘了,竟都忘了。我嗤笑出声。但说到底,我没资格怪的。
又是那个梦。我从梦里惊醒过来,头发被濡湿贴在腮边,头痛就如影随形的相伴而来,它已是我无法示人的顽疾了。
桌上没有杯子,我托起像被五马分尸的身体来到厨房,没有。我崩溃无力的用手划向大理石的边缘,妄图获取一些力量,最后还是没能支撑住的跌坐在地,真丝睡衣传递寒意的速度如同头疼发作一样迅速,这样也好,痛苦被冰冻住,人可以在以毒攻毒之间获得一丝呼吸的瞬间。
最终在能活动后,我打开手机,屏幕显示时间是凌晨3点02分,没有犹豫的打给了薇安,电话那头是女孩子带着睡意的还有些稚气的模糊不清的询问声,我开口,声音喑哑。
换一个保姆,明天给我备选名单。
挂掉以后才觉得好受一些。果然还是残忍能解决难耐的疼痛和孤独,折磨别人才能换取一点欺骗自己过得不错的机会。
薇安还是个刚实习的毕业生,保姆就是她给我介绍的,只是我喜欢她,所有她小心翼翼的问我缺不缺保姆的时候,我点了头。
当时是善意的装作不知道的。
不知道这个保姆其实是薇安的母亲,不知道薇安的弟弟住院需要很大一笔钱。
那只消失的水杯安静的躺在我的床下。
Chapter4.
我不酗烟是要感谢张昼的母亲,她母亲同意张昼娶我的条件列了两火车那么长,最终还是看到我讪笑到僵硬的嘴角和张昼铁青的脸色才勉强停了口,那么多条件,里面只有一条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我和张昼都是各自友圈里出了名的大烟鬼,不过都是一样做学问的时侯才吸两口,他跟他师父学的卷烟抽,我也只是抽低焦,虽然好这个,但绝是不打扰别人的,这点算是共识,也乐意彼此吞云吐雾里相见。
她母亲却是严令禁止,张家的媳妇儿,还是长媳,是断不可抽烟,老太太非常顽固,任凭张昼一张脸青的像是要背过气去,又说到养儿育女的方面,我又是害臊又是气愤。
合着您老人家就指着我是个生殖器官呢。
这种话,大概也是说出了口,争吵过一番。
我自认从小是混世大魔王的,只是笔头子勤快一点,念书好些,其实内里比混吃混喝的小流氓又高尚到哪里去,可还好遇见他了,遇见张昼了,我想嫁给他,给他生娃娃,为他缝缝补补,看他变老变丑。就偷偷买了那本《贤妻养成宝典之教你如何戒烟》,最后,是真的戒了。
只是戒的晚了点。
2010年夏,整个北京城像是一口烧的滚烫的倒扣的铁锅。
我躺在箬席上翻来覆去不能睡,屋里一闪,我一惊,从床上坐起,心头突突的跳,接着就是漫雷滚滚。雨却未下下来。我几乎一夜未眠。如坐针毡且心悸到发颤。张昼母亲隔天清晨打电话给我,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我就哭了。她母亲声音立时就慌了,她问我张昼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是不是。
她母亲昨晚竟也是一夜未眠。
我的颈后身上皆是汗意,其实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坐在熹微的晨光里,在席子上心乱如麻。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Chapter5.
张昼死于那一年5月29日17时左右。
他死在广西,回来时已在一个纯白色的罐子里呆了一月有余,他的死在当时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是当作反面教材来宣传的。她母亲死守着罐子。我不曾出现在新闻的任何一个镜头,不曾对任何人说明我是死者的未婚妻,我们相恋4年即将成婚。
我甚至都没有亲手抚摸那个罐身,擦拭他,揭开罐子撒两滴眼泪进去,那样就会发酵产生魔法,他会回来我身边,我还是要嫁给他的呢,我还要戒烟求老太太同意我们俩的婚事,别说戒烟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是要嫁的。
我不曾含泪亲吻他,在主的见证下,说我愿意,我爱他。
我怪了他母亲好一阵,就是她母亲当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才会想要接私活挣钱给我一场婚礼,他瞒着他师父接了在广西山区的科研项目,连我也瞒着的,只说去外地听讲座。他走的时候说了那么多将来的事情,我怎么就是笨到想不到他就是奔着将来才去的。
屋里开会有不酗烟的同伴,他忍不住溜出去吸了一只,没有灭掉,烧了整整一片房子,三人受伤,他自己为了救人死在屋里。大体是如此报道的。
底下的评论触目惊心,我记得当时自己站都无法站稳的扔出手机,他那样温柔儒雅的一个人,平日里从不忍责骂别人,却换来这样的下场。千夫所指啊,我目眦欲裂,一滴眼泪都坠不下来,恨的牙痒痒,杀人的心都有。
老太太也一直怨恨我。祸水,扫把星这种话是贴着我的脸甩巴掌时的旁白。
我已经脆弱到无法再去承受任何一场离别,与张昼的离别几乎就是与圆满二字离别。欲望渐变成虚无的深渊,我哀求上帝,也无法抵抗着孤独。
我被日日夜夜的头痛侵扰,思念过甚至呕吐,整个人是怎么把自己活成另外一个自己的,大抵如此。我止也止不住的悲伤,我生了灵魂的病,我就像一株植株,却没有办法去进行光合作用,只等枯死的结局来临。就像那颗烟花,她知道自己绽开时的模样,她准备好了那场终结的来临,只是过程难免蚀骨难忍了一些。毕竟,她曾离天空那样近,那样夺目绚烂过。
那几日,那段时日,我恍惚就是如此过来的。
只是我想不通,酗烟的人,灭烟的姿势比点烟的姿势还熟,顺手就掐灭了,如此简单的动作,下意识就做完了。不敢想,我不敢往下想。
Chapter6.
那是个梦。
梦里的纱窗上是泪眼婆娑的女人,窗外东南有光,他身上满是书卷的香,睫毛是水平线上旋转九十度的群山,迭起之间有侯鸟飞过,他总是安稳的,沉默的凝神细看我。
他见我醒了,起身,微笑,轻轻的,在黎明来临之际说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