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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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皱迹斑斑的手轻轻拨开窗帘,一道清亮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房间里来。自从来到这间病房,陆寻芳就感觉自己比年轻时矮了许多。她吃力地迈开步子,就好像从粘稠的泥土里将腿拔出来一样,刚走两步,她便停了下来,嘴里哈哈地喘着气。她不再想着迈开步子了,转而像踩着抹布般地把脚拖在地上走。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在院子里拖来拖去,一双鞋被拖出了一个大洞,母亲看到后追着她跑了一路,但小小的步子怎么跑得过事农多年的母亲,最后跑了多久,屁股就被抽了多久。她有些想笑,可惜现在她连笑一笑,抽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麦穗般的阳光铺满了床,好像记忆里丰收的季节,她突然很伤感,知道这一束暖阳很美,但却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渐渐想着,到底是见一面少一面,还是见一面便多一面?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在回应她的问题。她知道,又有人死了。死亡这种悲哀的事情在这栋恐怖的建筑里却是如同饥食渴饮一般,可能你正吃着饭呢,旁边的人就没了。

想着想着,陆寻芳已经将自己拖到了床前,她看了一眼对面,何怀良躺着那里一动不动。这间病房就两个人,一个是她,另一个是何怀良。

两个月前大女儿送她来到这间幽静的病房时,何怀良就已经躺在那里了。氧气罩紧紧贴在何怀良的脸上,若是仔细看,能看到盖出的印子在他的脸上滑过一层又一层。他的脚肿得很厉害,像个脸大的馒头,但整个躯体却紧巴巴的,好像除了皮肤便是骨头,但头又是正常大小。陆寻芳突然想起猫和老鼠里面,那只老是将汤姆猫暴打一顿的大狗,何怀良就像那块常常躺在狗盆子里的骨头。那时候陆寻芳很害怕,她不知道日后的她是否也是这个样子。她想着,如果死时是这样,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而现在,何怀良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若不是床边的护工常常帮他擦洗身体,还以为是时间将他遗忘了。陆寻芳感到好累,又躺了下来。她突然好想念几年前,一只手托在脑后,一只手放在肚皮上的姿势,现在的她已经不能这么做了。只要将手轻轻抬起来,腋下的皮肤便散发着撕裂般的疼痛,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纸片人,轻轻一撕便会嚓的一声裂开。

还在怀念着,突然吱的一声阻止了她继续想念,她艰难地转过头,原来是怀良的护工从医院老旧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猜测怕是又要给怀良擦身子了。她常常这样侧着头看着护工的一双手上上下下,仔细地擦拭着怀良的身体,好像那是博物馆的艺术品一样。

每次这样看着他,便想起自己的孩子们来。她最喜欢自己的大女儿。大女儿还小的时候,自己为她洗澡时也是这个样子。先将毛巾用温热的水沾湿,再抓着毛巾的两头,一只手向内,一只手向外那么一拧,哗啦啦的水声像交响乐清脆地欢吟。她一边安慰着哭泣的大女儿,一边说着: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再轻轻地擦拭女儿的身体。后来生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也是这样。可是怎么自己老了之后,孤零零地躺在这张孤零零的床上,儿女们却从来不曾这样给她擦拭身体。想着想着,她哭了,眼泪在她脸上的沟壑里流动,好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

“喂?别闹,忙着呢。这老东西又把屎拉身上了。”

陆寻芳听到护工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喊叫。“怀良又将那恶心的排泄物拉在身上了吗?”她悄悄地在心里和自己说话,不知道怀良这个样子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但她已经闻不到所谓屎的味道了。她很怕护工离开,因为她不想和怀良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待在一起。她又想着以后自己会不会也把那一坨恶心的玩意儿拉在身上,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不知道拉扯了半生的儿女,此时此刻都在哪儿。她拖着沉重的身体,翻了个身,想起从前的日子。

大女儿和妹妹玩得好,俩人常常在外面玩得满身泥巴回来,脸上、衣服上全是已经干枯的褐色斑点,每看到她俩这个样子,便忍不住抓起竹条呼呼地抽。唯一的儿子却是个小闷葫芦。儿子不爱说话,总是站在众人旁边痴痴地看着。姐姐们都劝导弟弟,叫他多学着说话,以后出了社会混得开些。但每次弟弟都会气呼呼地躲进房间里。

后来姐弟仨儿上了中学,弟弟总是名列前矛,但是英语却老是拖他后腿,他把学习英语的天赋一分不剩地送给了大姐。而大姐却把除了英语以外的天赋一分不剩地送给了弟弟和妹妹。自己和老伴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儿,好歹供着姐弟仨儿读完了整个中学。

陆寻芳想着想着,又笑了出来,嘴角尝到了眼泪的味道,依稀记得眼泪是咸的,可现在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护工已经将怀良的身子擦拭干净了。犀利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又翻转过来,看着天花板,感觉身上很痛,但又不知道是哪里痛。

两个月前,自己在家洗澡时,不小心摔到了地上,一下子倒地不起。她觉得屁股那儿很痛,后背也已经发麻,想站起来,却感觉地面将她吸附住了,任凭自己怎么使劲也不能让身子立起来。花洒里洒出来的不是花,是眼泪,她才是那一支花,只不过她这支并不美丽的花朵已经行将枯萎了而已。

不知道在浴室里躺了多久,是大女儿发现了她。自从大女儿离婚后就常常往家里跑,这次运气好,正好碰上她回来,之后打了120,将自己送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身体后将大女儿单独叫了出去,他们说了什么,陆寻芳不知道,她只知道大女儿和医生聊完之后就立马给她办了住院手续,不久就来到了这个病房。大女儿偶尔回来时会到医院里来看她,另外两个孩子却是极少过来。

“怀良是不是也是这样进来的呢?”,陆寻芳又悄咪咪地问自己。她发现好像从来没见过何怀良的亲人,虽然他有个博物馆清洁工,但他却没有亲人。亲人?想来前年刚将老伴送走,今年自己又进来了。老伴是个本分的农民,自己也就这样和他过了一辈子,但为何大女儿却是年纪轻轻就离了婚呢?

想起来大女儿高中时因为英语成绩出色,被一个叫“新东方”的学校看上了,邀请她去读书,可一年几千块的学费陆寻芳哪里出得起。大女儿除了英语以外的成绩并不好,新东方无疑是个好出路。自己和老伴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个办法来。第二天又杀了一只鸡,在院子里的菜园里收了一些菜,一家一家登门借钱。晚上趁着孩子们都睡着了,和老伴把一天的收获摆在桌子上,两人先将皱巴巴的纸钱一张一张地展平,又一张一张地数,一张一张地叠,好像这样做钱就会变多似的,但最后还是差了一千块。老伴在门外一根烟接着一根,自己便在房里一把泪接着一把,终究还是想不出个办法。

后来大女儿却突然说算了吧,不想读书了,想出去打工。陆寻芳和老伴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同意了。大女儿在城里开了家理发店,生意做得越来越好,慢慢安顿了下来。但她却喜欢上了一个富家子弟,两人一见钟情,渐渐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男人的父亲走得早,他的母亲瞧大女儿是个农村出来的土妞儿,看不起她,两人的婚事就这样一拖再拖。陆寻芳看着大女儿的年纪越来越大,身边的姐妹们都抱了孙子,她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便给大女儿下了最后通牒:明年必须结婚,无论和谁!

大女儿也就真的随便找了个男人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并不美好,两人常常吵架。陆寻芳每每看到大女儿满眼通红地从外面走进家里来,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又一夜,不禁怀疑当初是不是不该这样逼她。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之后的某一天,陆寻芳远远地看见女儿像以前一样满眼通红地朝家里走来,二话不说就躲被子里哭了一整夜。她已经习惯了大女儿的德行,便没有多管。可后来连着三天大女儿都没有动静,一问才知道她是离家出走跑回老家来的。没办法,陆寻芳只得和女婿打电话,但女婿却怎么也不接。那之后的几天,陆寻芳陪着女儿哭了一夜又一夜。

后来大女儿离了婚,又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二女儿一直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值得狂喜,也没有什么值得悲伤。和姐姐一样,二女儿在中学念完后就远离家乡去外省打工,今年广东,明年江西,后年湖南,整个秦岭淮河以南都是二女儿的足迹。最终回到江西和一个男人结了婚,婚后同样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值得狂喜,也没有什么值得悲伤。依稀记得前年老伴快要不行的时候,叫孩子们回家看看,却只有大女儿和小儿子回来了,二女儿却说娘家人不准她回来。打着视频和二女儿聊了许久,眼泪像是两人的纽带,好像没有眼泪便无法聊天似的。

只有最小的儿子让她最为心疼。成绩最好的他却因为偏科没有考起大学。后来辗转多年,和朋友开了一家早餐店。后来听说他开始写作了,赚了些钱,但毕竟自己不懂这个,也就没有多问。陆寻芳最不放心这个小儿子,他从小就不爱说话,所以老是担心他在社会上会被别人欺负。后来也不知道小儿子从哪找了个女朋友,顺顺利利地走到了结婚的地步。儿子的婚礼是他自己一手操办的,陆寻芳并没有管。结果不善言辞的小儿子却将婚礼办得风风火火的,还在众人面前发表了感言,她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但听着周围的人都夸赞儿子文采好,她心里就高兴。婚礼的最后小儿子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唱了一首歌,她从来没听过儿子唱歌,原来儿子的嗓音是如此悠扬,但却好像又有夏日里薄荷般的哀伤。

后来儿子说:“你们看我不说话,便以为我不会说话,我不过是不喜欢说而已,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时光如同水龙头里漏出来的水,滴滴答答的回响在脑海里。

陆寻芳突然听到滴的一声,拉得很长。她很清楚那是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死亡通知。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若是现在就死了该多好。但结果令她失望,死的是她旁边的何怀良。只见医生和护士进来将他身上的仪器通通撤走,一群人进来,另一群人出去,很快陆寻芳就看到旁边只剩下护工和那张躺着何怀良的床。

护工看起来很高兴,急忙给何怀良的家人打电话,通知他们过来收拾。照惯例,人死后先净身,再更衣,最后火化出殡。

过了不久便看到两个人从病房外走了进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一人和殡仪馆打电话,一人准备给何怀良擦身子。但护工马上说刚刚已经擦过了,只需换上寿衣,办完手续就能走。准备给怀良擦身子的那人听完立马停了下来,急急忙忙拿出不知何时便已准备好的寿衣套在何怀良身上。

护工和刚进来的两个人配合得很好,好像亲生兄弟一样。陆寻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一人给何怀良套袖子的时候,何怀良已经死了好一会儿的身体突然抽搐了起来,那人几乎是一瞬间将怀良的手臂扔了出去,连忙退了好几步,吓得大口大口吞噬着周围的空气。但护工和另外的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默默地套上袖子,裤子,鞋子。

很快,何怀良便从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变成了封建时期的大地主。三人一前两后地将他抬了出去。病房内就只剩下陆寻芳一个人了。她不禁想,自己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医生说一个人只有死得很痛苦的时候身体才会在死后不久抽搐一下。

陆寻芳害怕痛苦,害怕将排泄物拉在身上,害怕死后亲人的若无其事,害怕心电监护仪那如同阎王画押般冰冷的声音,但她好像并不害怕死亡,她只是害怕和他一样。

她害怕着,裹紧了被子,颤栗着,睡着了。自从来到病房里,她并不痛苦,只是感觉一天比一天老了。

今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孩子们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农村里黑得早,夜晚不同于城市里紫褐色的天空,而是一望无际纯粹的黑。陆寻芳坐在一张缀满了参差油迹的木桌旁,大女儿和二女儿刚从泥土里爬回家里来,自己伸手去抓竹条,小儿子却过来按住她的手,朝着她摇了摇头,老伴正坐在院子里昂起头抽烟,淡月微云,却照亮了整个梦境。

抬起头,她看得到月球上的每一个坑坑洼洼。月球上不规则的每一个洞里,站着她所见过的每一个医生,每一个护士,像是路边迎风而动的花。离她最近的那个小坑,站着何怀良,他挥了挥手,像是索命的无常:“我们都一样。”

“滚,谁要和你一样!”

陆寻芳歇斯底里地大喊,但她却发现怎么也喊不出来,眼前又变回了那间幽静的病房,她醒了。

已经第二天清晨,还未完全明亮,幽兰的天空催得人昏昏欲睡。陆寻芳感觉头有些疼,她想要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可手掌刚刚碰到床单,她就好像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她把手举在面前,咖啡色的粘稠物沾满了双手,顺着手臂滴在了自己脸上,这下,她清晰地闻到了那股许久未曾闻到的恶臭。胃开始痉挛,她控制不住地呕吐,但没吃东西的她只呕出几滴水,干枯的喉咙像是被刀片轻轻地刮着,她感觉下身有些控制不住了,上边吐着,下边儿泄着。

过了不久,床单上净是褐色的污浊,陆寻芳呆住了。她不敢相信,这样的床竟是她在睡的。恍惚间她想起刚刚那个梦,何怀良的声音就萦绕在她耳边:“我们都一样……都一样……一样。”

“我肯定也会像那块躺在狗盆子里的骨头吧,我也会在无人问津的时刻死去,像擦拭博物馆的艺术品一样被洗净,然后在痛苦中闭上双眼,最后不甘地抽搐,在如同阿鼻地狱的火焰之中化为灰烬。”

陆寻芳呆呆地看着曙光将她凌乱的床单照亮,那溪流般的眼泪,又爬满了她脸上的丘壑,她又尝到了许久未曾尝到的那股湿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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