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旌旗倒插在沙地上，四周横七竖八倒伏着几百具沙陀骑兵和战马的尸体。
最后一名幸存的沙陀骑兵被风沙迷了双眼，如困兽一般狂舞弯刀砍向看不见的敌人。
沙尘似乎有生命一般，陡然化作人形击中那骑兵的胸腹，将他击得倒飞两仗远，直至重重摔在沙地上，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一个时辰前，这队沙陀骑兵突然闯进此处，打断了拉厄的施咒。
拉厄操纵这片沙下掩埋的死者魂灵，汇聚成众多人形的沙怪，将几百人的骑兵当场绞杀。
“没用的沙陀蛮子！浪费我的时间！”
拉乌啐了一口，拔出腰间的猎刀走上前去，对准沙陀骑兵的咽喉抬手一挥。
嘭的一声，拉乌手腕一麻，刀刃偏离了原定的轨迹，错开咽喉半寸滑向一旁。
一粒乌黑的牟尼珠滚落在一旁，在沙地上滴溜溜打着转。
拉乌微一错愕，脚尖碾住那颗珠子，警觉地环视四周。
忽而一阵香风卷起沙尘直扑面门，拉乌遮住眼，余光隐约捕捉到什么一闪而过，风一停，他惊愕地发现那沙陀骑兵已经从眼前消失。
“什么人！”
拉乌浑身肌肉紧绷，回身照眼，只见夜色中一道人影翩然玉立。
此时月亮刚刚升起来，给那道身影镀了一层银边，曳地的衣袂随风拂动，滑过那人优美的足弓。
“你们要找的是我，不必再滥遭杀业！”身影发出清远空灵的声音。
拉厄虚了虚眼皮，他那双褐黄色的眼眸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看见那人周身裹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额心处光芒尤为明亮，这是肉身即将成圣的征象。
这样一颗头颅可是千年难遇的上好法器啊！
拉厄眼底掠过一抹猩红的光，他感到体内的血液骤然沸腾，贪婪如猛火一般疯狂灼烧，令他按耐不住。
“拉乌，他是菩提果！”
菩提果是修行的火候几近突破肉身禁锢，即将脱体成圣的境界，拉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暗思凡人终其一生或难企及，此人要么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奇才，要么便是此人前生积累福德无量，才能有此造化……
无论如何，此人今日孤身于此，真是天降良机！他不住打量那道神秘的身影，随即露出同样贪婪的神色，“当真！”
但他很快拉回理智，“可主人要他……”
拉厄没有回答，拉乌只听到他在吟诵危险的咒言，他腰前的狮首发出阵阵嘶吼，四周的沙丘亦开始缓缓移动，刚刚死去的几百名沙陀骑兵的意识裹挟其中，悄然凝聚成庞然沙怪。
“你……”
拉乌本想阻止他，但他见拉厄的眼底发红，顿时明白他的弟弟对眼前之人势在必得，任谁也阻止不了，哪怕是那个人的命令。
他感到十分棘手，但心中的天秤很快便倒向了拉厄，只要他们得手，借助这颗“菩提果”的效用，说不定就可以彻底摆脱那个人！
拉乌决定赌一把。
随着拉厄不断念诵咒言，天际翻卷的狂云很快遮蔽了清朗的夜空，沙尘弥天晦地，恍如黑沙暴再度降临。
那道月白的身影在狂恣的沙暴中双掌合十，如青松般稳稳立根足下，手腕上悬挂的佛珠垂立不动，唯有衣袂狂舞如龙。
一层层沙浪从那人脚底拔地而起，飞涨直至五六仗高，磅礴的砂砾聚合成巨大的四瓣巨颚，向中心轰然合抱。
那人周身金光狂涨，将即将合拢的巨颚险险撑开一线，拉厄刺破指尖在空中飞快画下符咒，颚口骤然聚力千钧。
拉厄嘴角一挑，开口念道：“收！”
四瓣颚口砰的一声合拢，彻底吞没那道金色的身影。
得手了！
拉厄嘴角上扬，露出胜利的狞笑，他已经在设想如何炮制这具完美的肉身菩提。
忽然，平缓的沙丘急速旋移，隆起高高的沙堡，沙煲中心噗嗤一声发出爆鸣，炽烈的金光从内向外爆开，绽出金莲华光。
拉乌的身侧陡然爆开一大片血雾，他的瞳孔骤缩成一点。
“拉厄！”
轰然巨响令大地震颤，震波传至十几里外，乔暮雪勒马急停，惊讶地四处张望，陡见西南方似有火光闪烁。
是谁在点燃烽火？
莫非是巡逻营遭遇了沙陀骑兵？还是那般沙陀蛮子们放的假烽火？
乔暮雪抬首仰望星空，此刻紫微星当头，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西北，此处距离姚阳郡已不到二十里。
她收回目光，放眼大漠，近处匍匐着低矮的梭梭柴、骆驼刺，远处站立着高耸的仙人球和红柳，错落的沙漠植被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极易误人视线。
幸好今夜月光清明，探路足够了。
乔暮雪俯首拍了拍马颈，低声道：“雷暴，我们去瞧瞧！”便调转马头奔向西南。
沙漠腹地某处，金莲华光散落成点点星光，消弥于风沙。
拉厄横尸当场，死状和阿则卓一样，胸腹被劈裂，脏腑却被烧得焦黑，肚肠散落一地，那张凶戾的脸庞上凝结着不甘的愤恨。
拉乌托起弟弟的头颈，怨毒地凝睇白衣佛子，褐黄的瞳孔血丝密布。
“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白衣佛子周身散发着蒙蒙金光，单手结金刚无畏印，碧涟双眸中不见丝毫怜悯。
拉乌发出一声裂心的嘶吼，随即以古怪的口音诅咒道：“我要一口一口嚼食你的肉身，我要吞食你的生魂，我要你为我贤弟拉厄陪葬！”
拉乌褐黄双眸爆出鬼魅一般的莹光，他低声念诵凶咒，嘴角露出一抹疯狂的狞笑，随即抓起拉厄的背齿钢刀狠狠捅进自己的腹部，猩红喷溅如瀑。
拉乌的头颅垂了下去，脸上仍挂着那抹诡异的笑。
俄顷，风声隐没，沙尘静止，周遭一瞬陷入诡谲的静谧。
夜色忽然变得稠密沉重，黑暗中四面八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梵尘额心金芒闪耀，天眼开启，只见无数的黑蝎子从拉乌破开的腹中涌出，密密麻麻的铺满沙地，像织了一层密密的地毯。
密密匝匝的蝎子肢节窸窣攒动，哗然向四方散开，一只黑蝎爬进了死去的沙陀骑兵口中，更多的黑蝎爬向四周倒伏的尸体，从伤口处钻入。
尸体陡然发出一阵痉挛，散开的瞳孔倏然收缩，闪烁着莹莹幽光，接着扭动肢体，从地上爬将起来，骨节咔咔作响。
更多的沙陀骑兵从死亡中苏醒，躯干连接着砍断的手臂，脖颈横亘割裂的切口，胸腹插着横刀，残缺的躯体拖着断裂的小腿……
他们仿佛成了地域派遣的来的恶鬼，潮水一般向白衣身影逼近。
此刻，虚空中现出六臂大黑天魔相，瞪着一双邪恶的鬼瞳，蹲伏在地，满脸狞笑着望向梵尘，翻卷的獠牙甚至滴答淌下口诞。
这是拉乌以他的肉身为饵，与大黑天魔缔结契约，欲将他生啖活吞的诅咒。
区区地狱道恶鬼竟嚣张至此！
佛子轻蔑一笑，手指行决，额心金芒绽放，俄尔化出三十六道分身残影，手中佛串使得如剑如鞭，将冲至身前的骑兵一一击倒。
俄顷，倒下的骑兵眼底幽光一闪，再度爬起来加入战局，只是出招力度与速度较之前迟钝三分，再被击倒又减三分，直至第三次被当头锤击的佛串打得形神俱灭，连同那蛰伏在身躯中的黑蝎亦被击得粉碎。
随着战势倾倒，大黑天魔相虬结狂舞的六臂亦随之一根根断裂倾倒，诅咒将破。
眼前缭乱冲击的沙陀骑兵逐个倒下，梵尘甚至连一颗汗都没有流，他在敌阵中穿梭自如，冷酷收割无数人头，白衣过境却滴血不沾。
最后一名沙陀骑兵仍不死心地向他捉刀挥砍，梵尘长臂聚力抡劈，硬如顽铁的佛串顷刻便击爆对方颅顶，那颗脑袋就像熟透的西瓜一般，噗嗤一声爆裂开来，碎骨和脑浆四溅，死的彻底。
梵尘冷冷瞥向虚空，大黑天六臂尽断，狰狞的魔相渐渐散去。
战场上断肢残骸遍地，一片狼藉。
他垂眸望向眼前的沙地，俯身以掌触地，脚下的沙子层层陷落，缓缓浮现出上百具西域男子的尸身，有的是随扈，有的是随行的商贩。
他走向阿则卓的尸身前，指尖阿则卓敦厚的脸上仍残留着惊恐与痛苦的表情。
佛子眼底划过恸然，他喃喃道：“阿则卓，你本不该遭此一劫！是我没有护住你……”
他抬手在阿则卓的面上徐徐拂过，为他阖上眼皮，“我会为你远在家乡的亲人传信，并安排人好好安顾她们，你安心罢！”
语毕，阿则卓的脸竟一瞬恢复了平静，那颗饱受凌虐的灵魂似得到了慰藉。
梵尘微微舒了口气，合掌敛眸，低声念诵度厄心咒。
俄顷，阿则卓虚淡的身影从尸身拔擢而起，向他含胸抱臂行礼，随后带领余下魂灵向着西方飘然而散。
更多的虚影从阵亡的尸骸中爬升而起，纷纷蹬上战马朝西奔驰而去，似风沙过境。
唯有拉厄和拉乌兄弟的尸身一片死寂，像被什么缚住一般。
梵尘起身上前查看，耳根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当他启用天眼查看来人时，瞳孔猝然放大，整个人像被人瞬间拔了魂，连五感都似被冻住了，唯有噗通、噗通、噗通、噗通……一声紧似一声的擂鼓声在耳畔击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