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家余华的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内科医生。两人同时在浙江海盐一所医院工作。后来，也就是余华读小学的时候，他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所以，余华的童年岁月，大多是在医院度过的。

宿舍楼的对面又盖起了一幢小房子。那是医院的太平间。太平间的旁边是厕所。

从太平间被盖起来、并正式投入使用的时候起，余华就经常在夜晚的哭声中醒来。静寂的夜晚，太平间传来的哭声显得漫长而持久。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边，余华都认为那时他所听到的哭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歌谣。哭声的曲调异常丰富，且动人心魄。

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认识到——原来，很多人都是在黑夜中逝去的。

黑夜，就如一块普通的黑色幕布，只轻轻一拉，很多人的生命，就沉溺下去，就被送往另一个世界。所以，在很多人的观念中，黑夜，其实就是危险，是恐惧，是死亡的写照。

它成了一个魔咒，成了一个巨大而悠久的象征，一直占据着我们的头颅。

它在揭示某些内涵的同时，也遮蔽住我们对事物的重新认识。

2

其实，白天与黑夜，原本就是平等的，它们就像是硬币的两面。只是，白天因为光的存在，而使万物多姿多彩。它明亮，鲜丽，温暖，生动，从而收获人类的喜爱。而黑夜，黑得像一块铁，冰冷，孤寂，沉重，僵硬，无情，混沌。所有这一些，没一个能让人类愉悦。

凶杀案，大多发生在黑夜。妖魔鬼怪，也大多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游荡，出来觅食。天明时分，他们才迅速藏起自己的身躯。古今中外，很多艺术作品都这么表现，乃至成了传统。

白天触碰的是人类的眼睛，作用的是人类的感官；黑夜敲打的是人类的心灵，作用的是人类的思想。

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名字叫奥罗拉，相传，她每到一处，散发着清香的花瓣和玫瑰香水的水珠便坠落在地上成为露水。她每天早晨都会飞向苍穹，向大地宣布黎明的来临。她有两个兄弟姐妹，弟弟叫太阳，妹妹叫月球。

而黑夜女神，则叫纽克斯（或叫诺克斯）。在古典艺术的形象中，她一般是穿着黑色星花的妇女，怀里抱着的幼年的睡神或死神。每天夜幕降临，其实是她乘着黑马拉的车飞上天空。她有着令凡人和众神畏惧的强大力量。她是梦、死亡、睡眠、命运、痛苦、衰老、辛劳的象征。

据说，她还生下一大批危害世人的恶神。

中国古代也一样。黑夜的神秘与危险确实让很多人担惊受怕。所以，黑夜来临，行人一般都得回家。在古代的城市管理中，为了安全起见，统治者一般都要实施夜禁。夜禁，指的就是在固定的时间内，禁止在夜间通行。它是要把人拘禁一定的区域里边，以保安全。

只有节假日，才不会实施夜禁。这样的做法，古人有一个形象的叫法，叫“放夜”。这个规定，起源于唐朝。后来，慢慢变成了习俗。当时，他们规定，上元节（正月十五），长安统一“放夜”三天，允许市民在这几天夜里自由穿梭于长安各坊之中。

这是唐代的创举，因为在唐以前，还真没哪个朝代敢这么玩，专门为某个节日、某项活动开放“夜禁”。

《旧唐书》还有这样的记载，说在唐中宗时期，在某一年正月十六的晚上，皇帝与皇后大概是腻烦了宫里的生活，或者是为了与民同乐，两人跑到长安热闹的集市中观看烧灯。当晚，还放出了数千名宫女与之同行，观赏，玩乐。可让人不曾想到的是，这几千名宫女中居然有不少人与外边的人私通上了，还约会，最终私奔潜逃，不知去向。

中国古代的女性是不被允许随意出门的，更不要说夜里。但上元节这三天“放夜”却可以。这相当于给这些痴男怨女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他们可以互通情意。于是乎，“放夜”慢慢演变成密会。习俗最终演变成假期。中国的情人节，由此诞生。

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如此看来，黑夜其实并不可怕，这种僵硬的，黑暗的，无情的，混沌的，孤寂的景象，却能诞生最柔软的，最多情的，最温暖的，最细腻的东西。

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3

当代人的黑夜，其实，已经和古代大不相同了。如果按照那种黑夜很黑的观点去看，那就太落伍了。现在的大都市，不是三天放夜的假期，而是几乎每一天，夜晚都灯火如昼。

当下的人们有很多已经不再觉得黑暗恐惧，危险。相反，他们倒是觉得黑夜很安全、很自由。

黑夜让人们不再需要应付白天的忙碌与喧嚣，应付各种各样的 人情世故，而反而以一种平等的态度，去容纳所有人的疲累与戒备。

黑夜不会笑话你，而只会安慰与怀抱你。

黑夜给你思考的时间。

黑夜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白天让每个人处在不平等的境地中，而黑夜覆盖这一切。

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也喜欢黑夜。白天所有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勾心斗角，等等，在黑夜降临的时刻，全都瞬间消逝。

黑夜就是平等与自由。

最重要的，这篇文章，其实也是黑夜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