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红唇,在水波之中浮现,随着水波折弯,抖动,我听见水流的声音像我的心跳声“咚,咚,咚......”平稳而且强有力。嘴唇的红色像太阳的光芒,明亮饱满。笑意在上嘴唇的唇峰间一波一波荡漾开,变得有些不怀好意,颜色也变成了深红。嘴角挑了起来,像小丑的嘴角一样越来越向上拉弯,嘴唇变成深紫,像马上就要挤破的脓包。现在这张狰狞的嘴向我贴了过来,它冰凉的水痕蹭到了我的唇,我开始反胃,想要吐。我在干呕中醒了过来。
我知道那是她的嘴唇。我此生最怕的嘴唇。
第一次注意那张嘴唇,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才上小学三年级。她和我同班。我们两家的妈妈都是陕西榆林的,厂里的职工都是从内地响应支援三线建设才到这个偏远的高原县城来的,没亲没故的就爱论老乡。一个地方来的就是一个小群体,全厂就只有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两个是一个地方的。两个母亲刚认识的时候,我俩都刚上一年级。两个母亲越来越要好,发展到每天晚饭后,母亲带着我和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妹妹就去她家,她的妹妹比我的妹妹差不多大两岁,母亲把妹妹往她家床上一放,就和她母亲侧坐在床边钩毛衣聊天,她的妹妹拿我妹妹当洋娃娃玩具,两个人玩过家家的游戏,上课的游戏,看病打针的游戏。我和她就在门厅的方桌上一起写作业。
那天,她突然低声叫了一声,然后就跳起来跑到厕所去了。
她母亲追问她:“怎么了?”
她着急地说:“有一个小飞虫落眼睛里了!”
她母亲说:“用水冲冲就好了!”
她说:“知道。”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她还没有出来,也没有动静。
她母亲就对我说:“去看看,干什么呢?这么磨蹭,还想不想写完作业了?”
我就跳下凳子去找她,一脚迈进卫生间的门槛,看见她正对着脸盆,手里的毛巾遮着左半边脸,轻轻地缓缓地擦了擦水珠,歪歪头,抿抿嘴角。又遮住右半边脸,重复刚才的动作。我刚开始没明白她在瞅什么?然后,恍然大悟她是在一边擦水珠,一边对着脸盆里的水细细地看自己的脸。“臭美!”我想大声讥笑她,让妈妈们都听见,但笑声滚到我的喉咙又咽了下去,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幕我是不该看见的,更是不该声张的,那只能让大人把我当成傻瓜嘲笑,我说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但我肯定我那么做了至少她们会拿我当成小屁孩,我可不愿意把自己的位置降到坐在床上的妹妹的位置上去。我沉稳地向后退了一步,我觉得我自己做的很棒,但是她扭过脸来看见了呆站着的我,她一下子脸就红了,她迅速地看了一眼脸盆,似乎确定一下我大概没那么聪明能猜到她的秘密。我的脸也红了,她明白了我是窥破了她的秘密,她有点恼羞成怒,把毛巾一把摔到脸盆架上,低着头走过来,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我到很多年以后,还在为我的笨拙脸红,没有能够把沉稳进行到底,连优雅地挪开一点都忘记了,直杵在门当间,她不得不狠劲撞开我。
我像做了错事一样低着头回到方桌前,格外认真地抄写生字。我虽然没抬眼看她,但我能感到她还气哼哼的,她的喘气声很粗,我几乎不敢喘气。那天回家,解除了压迫,生起自己气来,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要去叫她,又不是我在臭美,应该感到难堪的是她才对,这样越想越气。第二天晚上再去她家,我就理直气壮地抬眼正视着她,她很要强,也理直气壮地盯视着我,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对视了一会儿,我的脸又红了,我心虚地看向了别处。就是这次,我发现她很漂亮,我以前老听别人夸我妹妹像洋娃娃,长的好看,我大概知道,所谓好看就是大眼睛,长睫毛,白嫩的脸蛋,小巧的鼻子,很少有大人会夸孩子的嘴。孩子们也很少会去注意别人的嘴,除非是厂里外号“母狼”的那个女人,她长了大龅牙,突出在嘴唇外面,孩子们会去注意看她的嘴,编了儿歌笑话她,那是因为丑陋。而我觉得她漂亮是因为她的嘴。写作业的时候,我变得魂不守舍,老是忍不住去看她的嘴,我想确定一下,她的嘴到底为什么让我从心里自然而然地蹦出那两个字“漂亮”?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一起写作业,第二天,我跟妈妈说:“我不要去阿姨家写作业,两个妹妹太吵了,她们聊天也太吵了,我根本没法安心算题。”我低着眼睛很生气地说道。
母亲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抱着织了一半的毛衣,毛线团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她本来每次是要叫我帮她拿的,倾过身子要我接过去听我这样说,迷了眼睛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我不用抬眼皮就能感到母亲的怀疑,我努力不让自己低头,抗拒着母亲的审视。
母亲说:“那你在家别打扰爸爸,爸爸月底前要交设计图纸的。”我松了一口气,笑了,使劲地点了点头。
再以后关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没有什么记忆了。初中我上了县立重点中学,三年,我把她忘记了,就是听妈妈在饭桌上讲几句关于她或者她家的事,我也没有在意过了,我酷爱踢球,每天疯了一样的踢球,把我除了用在紧张的学业之外的多余的青春能量都消耗在了足球场上。
但是不幸,高中我们两个又成了同班同学……
我想求她转过脸来。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到她身上,她的身体那么薄,那么脆,像一张挺括的纸片,轻轻用手一弹就会飘起来。房间的其他地方都是昏暗的,她的父母坐在窗下的阴影里,显得鬼鬼祟祟。
“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故意吓唬我,纠缠我。”我对她说。
她的母亲左手指点着我,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歪着头对着他的父亲耳语。她的父亲佝偻着背,眼神飘忽不定,从我身上扫过来扫过去。我想起我知道的她的母亲是疯了的,送去疯人院了,怎么也好了呢?怎么也回家了?看来一切都是我记错了,一切都是我梦中的臆想,等我醒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我还是和她坐在一间教室里,我正在心里反复地哼唱着那首歌:“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地写个不停,高三了还有闲情唱……”克制着击倒我的瞌睡。她偷偷斜了眼睛瞟了我一眼,我正好抬眼就看见了。知了的声音,阳光中的灰尘,老师浓重的陕西方言,牛顿定律……青烟在岁月中颤栗。然而,她终于转过脸来了。还是那张没有嘴的苍白的脸!
“哥们儿,几点了?快点吧,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该接新娘去了!”小W把我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昨天,他们几个陪着我喝酒,喝到人事不省,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还头疼欲裂。
小Y看了看我的脸“啧啧”两声,摇着头:“就这样去接新娘?”
小S递给我一杯咖啡。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哥们。他们是可以今天早晨再来的,但是昨晚他们都没有走。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也或者是我父母背着我请求过,他们特意在婚礼前夜陪着我,是不让我像上次一样,丢下参加婚礼的一众亲戚朋友和新娘,临阵脱逃,跑到南方待了一年多才灰溜溜的回家。这次他们要看住我,也是给我坚定地支持。
我呆呆地坐着,想着刚才的梦。
“跟我来!”我对她说。
我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它们太虚弱了,无法在空气中激荡起回响。她跟着我,一副委屈的样子。
她的父母没有站起来,依然在窗户根底下窃窃私语。
那条河让我大吃一惊,整条河都被污染了,漂浮着白色塑料袋,白皮的枯树枝,白色羽毛的死鸟,翻着白肚皮的死鱼……河水在尽力地把这些垃圾推开,推到岸边,徒然地想让自己还能流动。这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河了,那时候,河水清澈,冬天冻了薄冰,一块块掰下来放到嘴里都是甜的。我就在这条干净的河水里吻了她的嘴,我听见她的手臂和大腿拍击水面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水的轰鸣似乎积蓄了几个世纪的力量。我吸吮着那张红唇,怎么也不肯放开,直到世界变得寂静,水流也停止了……
她被远处的桥墩拦住了,打捞上来什么样子我没有看到,只是听母亲悄悄对父亲说:“水流把衣服裤子都冲掉了,真可怜!”每个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最后两次摸底考试成绩太差,害怕高考,才自杀的。
这件事给家有高考生的家长敲响了警钟,家长们对自己的孩子出奇地关心了起来。
而我现在只想,在我回头面对她的时候,已经从那条干净的河里找回了那张年轻饱满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