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举证,相比母亲,父亲的确虚伪,‘’站在证人席上的我,表情还在抗争,内心却早已妥协,只能漠然地望着陪审团,指尖还残留着圣经的余温。
那个年代的男人,目睹过悲惨,经历过沉重,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年龄,被时代卷入了婚姻。我无从得知他接过襁褓时的心情,可以肯定的是,怀中的小生命对他内心造成的冲击之大,无法确定的是,激动大于压力,还是责任重于惊喜,如果要我猜,可能是后者。
透过书本可以穿透时间的迷雾,在一个生存尚且需要斟酌的年代,家里添一张嘴,绝不是如今只添一双筷子那么轻松的事,落在一个男人心坎上间,就是明天多抗几包货物的现实。我无数次在梦中瞧见一个男人,把一个孩子轻轻揽在怀中,用粗砺的声音哼着摇篮曲,他的眉毛很浓,浓的似乎颇具份量,压的他的眼皮不断地下沉,却又像雨刮器般迅速抬起,一开一合间疲态尽显。过了好一会,见孩子睡了,缓缓放在床上,仔细地用被褥叠在四周,像是在搭建一座滴水不漏的大坝,确认无误后,他才在一旁的沙发悄悄躺下,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没多久便鼾声如雷。
后来我才发现,这并不是梦,是被岁月尘封住的记忆,一尺之隔的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沉重的心跳,平稳而有节律的搏动出卖了他的虚伪——明明很累,却装作坚强。倒头就睡并不是身体有多棒,而是为父之人的一项绝技,他在抓紧时间修整,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很多,半个小时之后我的哭声就能让他一跃而起,像闹钟般精准……果然,他从沙发上弹起,向我走来,并非我料事如神,而是习以为常。
父亲的虚伪并未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而衰减,反而愈演愈烈,我畏惧隐藏在面具背后的这张面孔。‘’畏惧?你不愿意举证,是不是怕你父亲?‘’陪审团那片冷冰冰的眼神冒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她嘴角微微上扬,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装载着对男人的深刻洞见。
"我,真的怕他吗?‘’我扪心自问的时候,感觉肋下已有冷汗冒出,难怪人类信奉测谎仪,生理上的反应连自己都骗不过。
同样的感觉要追溯到初一那年,一旁的电扇嗡嗡旋转,像是一个无情的旁观者,父亲严厉地盯着低头不语的我,我显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周遭的气氛像气排钉一样,把严肃逐个打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十五分钟前,父亲给我打电话,让我带上衣服去他厂里洗澡,那时候,家用热水器是一种非常稀罕的物什。他小心叮嘱,还不忘问一句,要不要他来接我。我贼溜溜地偏过头去,瞟了一眼电视机前的小霸王游戏机,电视屏幕上的魂斗罗战士,正摆出一副酷毙的身姿在召唤我,‘’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来,你别来啊!"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虽然父亲看不到,但我坚信这样的动作会掩盖我的心虚。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真是so young so simple,不过我丝毫不自责,反而增添我对父亲虚伪的印象——为什么不直接揭穿我,一定要抓我个现形,虚伪的男人啊!
‘’证人,如果你真的没有什么可说,本庭就宣判了!‘’法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陪审团那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边代表理性,一边代表感性,却裁决着与他们毫无瓜葛的事,‘’可笑!‘’我心中暗想,情不自禁地望向被告席,那边空无一人,就贴着一张A4纸,上面醒目地写着‘’父亲‘’两字。
在我人生的重要时刻,父亲好像都不曾缺席,他的身体还算强健,不过再强健的人,也经不住岁月的摧残,他唯一脆弱的那一回,我竟然缺席了。
‘’虽然只是个微创手术,但结石已经有半个鸡蛋大小,真不知道你们做子女的怎么想的,拖那么久……‘’我怔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竟然没有觉察主治医生远去的背影,他抛下的话像自主呼吸一样真实,我却从未意识。
父亲的床头挂着他的病历,胆结石,三天前手术,石头取出的过程应该没有什么痛苦,但这么大的结石滞留在体内,有多少个痛苦的不眠夜,我无法体会,也不敢想象。那晚也是个不眠夜,没有病痛,只有父子,父亲告诉我,之前也没有那么痛,在我很小时候,他有一次出差,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把大脚趾踩折了,为了省几块打车费用,他从一个车站走到了另一个车站,走了五公里路,就那么点痛,咬咬牙就过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轻飘飘的,好像骨折对他而言只是一次新陈代谢,我捏着手指,强忍着泪水,他这么虚伪,我也不能太真实。
‘’砰!砰!砰!‘’法官抡起木锤,在右前方重击了三下,看他娴熟的手法,我怀疑他之前应该是个木匠。木匠清了清嗓子,发出了应属于法官那浑厚的声音:‘’本庭宣判,被告被指控虚伪,证据确凿,判决如下……‘’
接下来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我木然地走出证人席,走向空空如也的被告席,内心有个声音在敦促我,没错,你应该坐在那儿,本来如此,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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