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拿起你的枪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春季限定“伪证”。

她又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穿着华丽的衣裳,脖子上戴着昂贵的项链,走起路来格外端庄。她翻完整个屋,终于找到她最爱的橘猫。她喜欢抱着那只橘猫睡觉,它的肚子比她的头还大。她力气不大,只好让橘猫爬到她身上,任凭她抚摸。她边抚摸边为它取名,可取名这件事让她为难。她总因为想不到好的名字,而骂道:该死的,到底该叫什么!她听到另一个沉重的呼吸声,想让一旁的米娅给她出主意。米娅摊了摊手,叫住她,维……她听到“维”字,脸像被火烧得通红,转头瞪向米娅说,请你看清楚,我是莫里娜夫人,又是再让我听到那个字,我定向格里大夫投诉你。米娅迎上去:噢,好的,亲爱的莫里娜夫人,请您吃颗白色药丸。莫里娜瞥了一眼,说,我已经足够美丽,不需要吃药。米娅劝道:夫人,您若不吃,我不好向格里大夫交代。莫里娜推开米娅,不顾一切跨过门槛,外面围着一群伤痕累累的人。那群人里有女人、男人甚至孩子。他们围着一块巴掌般的面包正发生争执。一个男人忍不住伸手,但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身后的人纷纷将他扑倒在地。只离面包一个拳头的距离,男人哭了,那黑成碳的手有三根手指被夹变形。他说,我已经几个月没见着面包了,求你们行行好,让我咬一口,就一口好不好?一旁的他们眼神凶狠,将男人抬起来丢到离面包五六步的距离,然后又开始死盯着面包和一旁围着面包的人。

男人趴在地上哭得越发厉害,漆黑的脸盖不住他的悲伤。

莫里娜远远望向他,瞧见他满脸枯黄,脸颊两旁的肉全无,冒出骨架,下把尖得像锥子。她喊道,快给他们面包。米娅冲出来摇了摇头说,夫人,我们原先的面包就不够,何况现在是战乱期,如果没人送我们面包,我们都会饿死。莫里娜想了想,朝米娅喊道,今晚帮我好好打扮一番,我将带回几箩筐的面包。


夜里,莫里娜要去一个地方,那里靠近市中心。她坐在雪橇上,几匹麋鹿拉着她,她谁也不带,一个人往西伯亚宫的方向挥动鞭子。莫里娜手劲很轻,那几匹麋鹿像是得到抚摸开始乐滋滋地奔跑。雪地里全是麋鹿脚印,快到西伯亚宫时,她提前走下来,整理那件玫瑰红般的棉衣,再拨动自己细长的头发。

她来到此地一向得到欢迎。门前的两个士兵朝她点头哈腰,纷纷问好道:亲爱的夫人,将军在二楼大厅等您。她点了点头,慢悠悠地向二楼走去。地上早为她铺满红色的地毯和洒满玫瑰花瓣。所有人都知道莫里娜夫人喜欢玫瑰红,所以每次她都闻着玫瑰花香进去。

她停在二楼大厅门前,嗅到红酒味,还有一股难闻的香水味。推开门,瞧见那个浓密胡子的将军朝她举起酒杯。她说,亲爱的西图将军,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我需要面包,我已经好久没吃上面包了。将军笑道,只要你陪我跳一支舞,明日我就让士兵们送你十箩筐的面包。她伸出手说,来吧,亲爱的。将军迅速搂住她的腰间,嘴里哼着轻快的曲调。她配合着将军的步伐慢慢扭动,没一会儿,额头便冒出汗。

莫里娜望向窗外,雪白的一片,她借故停下来说,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将军没有理会眼前,而是指向更远的地方,在那块地方有一大遍红色。她不明白地问,那是?将军笑道:那是敌人的血。莫里娜的胃液开始翻腾。将军往酒杯里倒了半杯红酒,递给她说,尝一尝,这可是我在敌军那里搜刮来的。她瞥了一眼红酒,摇了摇头说,这酒我还是不喝了,改日我再过来敬你。莫里娜缩着脖子往后退,没等将军反应过来便悄然离开。

铺在楼梯里的玫瑰好像变了味,越闻越不对劲。她使劲冲出去,不知为何开始厌恶红色,哪怕原先被赋上美称。

出了门,莫里娜停下来深呼吸。在这寒冷的夜里,呼吸声打破宁静。她性子耐不住安静,拍着麋鹿的屁股,让它们叫出几声,才坐上雪橇。

雪比方才小了些,有几片落在她的紫色棉手套上。她开始感受自己所认为的美,但这种美在触觉面前很微弱,微弱到她想去触摸,却感觉隔着另一个世界。


次日,到处都在传西图将军战胜的消息,可消息还夹杂着昨日莫里娜陪了西图将军一夜的消息。这些消息随着雪花飘落,一会飘到屋檐上,一会飘到人们心门上,又一会溜到那只橘猫的腹中。她听到门前脚步声,打开门一看,发现堆满人。其中一个人问:夫人,你知道西图将军胜利了吗?她摇了摇头,伸了一个懒腰。人群里好像有人正盯着她,似乎是一双冰冷却熟悉的眼睛,让她觉察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她颤抖着,准备将门关上。可不远处却响起喇叭声,一辆、两辆、三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出现在她门前。她感到好奇,停下脚步。只见车上下来一列士兵,他们个个脸上都脏兮兮的,仔细一瞧皆是黑炭和血迹。其中一个士兵眼神布满血丝,手扶着拐杖说,亲爱的夫人,将军让我们搜刮的几箩筐的面包送到了,请你查收。那个士兵说话的声音很无力,眼皮微眯着,看上去快要睡着。她看着卡车上的面包说,都给大伙发了吧。那名士兵忽然露出圆溜溜的眼珠子,拦下她说,夫人,这可是我们用性命拼来的,怎么能分掉?她说,这是将军送给我的,是不是该由我处置。说完,她推开那名士兵。

“嘭”的一声,一个子弹射穿那名士兵的脑袋,血溅在她身上。她瞧见不远处举着枪的那个人,熟悉的黄皮肤让她感到胆怯。她迅速喊道:给我抓住他,抓住那个华人,但请先不要杀他,我要见见他。

他的存在,似乎要将莫里娜杀死。她看向他时,总感觉后颈发凉。

那群士兵朝他这边赶来,其中一名士兵开着卡车朝他逼近。他瞧上去很平静,裹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手上的枪被撞到卡车下面,那几名士兵迅速压在他身上。其中两名士兵拿出一条粗大的麻绳将他捆住。莫里娜不小心看到他的脸,那感觉如同神经受损,痛觉不受控制地引导头脑传输。她感觉自己快要痛死,疯狂朝着士兵喊道:快把他关起来,关到死为止。

他被士兵们丢在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电也没有水,时不时出现几个貌似医生的人,他们将他押到仪器上面,身体几处绑上电线。他使劲挣扎着:你们休想麻痹我的神经。

一名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他眼皮快眯成缝,在缝隙之间又遇见莫里娜。

他朝莫里娜喊道,放我出去,你休想关住我。

莫里娜疯狂地嘲笑他:你们都败了,我比你们都厉害,你们谁也压不住我。莫里娜说完,嘴角上扬。她在他面前跳起舞来,还让米娅去寻她的橘猫——那只吃了十个面包外加十片牛肉都撑不死的肥猫。她喊道:那只死猫跑哪里去了,我养了它这么久,不会跟别人跑了吧。她脸开始僵硬,跑出去又跑进来,后面有几个人似乎在跟着她。她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忽然,她听到枪声,吓得跳起来。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疯,他们都在疯狂地抢面包,那几个士兵被揍得面目全非,连枪都被人抢了。她吓得遮住自己的脸,只顾寻找橘猫,不顾眼前正发生的一幕。一堆人压着一堆人,地上除了面包屑只剩下碎头发。再往前走,该死!瞧见橘猫被踩扁了,它的头埋在底下,身体像干巴巴的面包垂在地上,它那贪吃的舌头挂出来,上面隐约瞧见几个脚印。莫丽娜哭喊:一群疯子,你们给我住手。她喊完,便跑去屋里寻武器。她翻了整个屋里,连尖锐的东西都没有。她朝屋里喊:米娅,你出来,我要一把枪,一把冲锋枪,我要杀了他们。米娅见莫丽娜情况不妙,转头连喊几声:格里大夫,她的情况好像不乐观。格里大夫从另一扇门跑出来说,她现在是什么情况?米娅摊了摊手说,你自己看。莫里娜朝格里大夫喊道,我要杀了他们,杀死一切抢面包的人,是他们害死的橘猫。格里大夫举起手说,不好意思,夫人,有人要我先把你杀死。她疑惑地问,谁!格里大夫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手里不知道拿到什么利器,只见他猛地刺进她的颈部。她的身体瘫软,渐渐地,意识到自己即将消失。


让格里大夫杀死莫里娜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关着的华人。他一出来就像凶猛的野兽瞪向前方,恨不得放一把火将他们燃烧殆尽。他疯狂地跑着,心想只要活着才能改变这一切。

他跑到原先的战场,那里遍地都是他同胞的尸身。他一个又一个叫着他们的名字,可没有人起身应答。他跪在血地里痛哭,流下来的泪迅速结成冰。

忽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瞧见有几名敌人往这边赶来,迅速躺在同胞尸身旁。那几名敌人似乎察觉到动静,手里拿着尖刀,开始试探——凡是较完整的尸身,他们都会刺上一刀。快刺到他时,他死闭着眼睛,紧咬牙关,不让气息冒出来。眼睛和鼻子极其难受,他的双脚死死缠在一块,脚跟压着雪地,动作十分微妙,不让敌人察觉。

眼看那冷冰冰的尖刀即将刺向他,他想赌一把,不远处好像有光,他没有犹豫,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往前方跑。后面飞来几枚子弹,幸运的是都没有击中他。他边跑边笑着,瞧见敌人没有追来,整个人松下来,卧在雪地上打滚。直到耳朵快冻掉,他才站起来,将棉衣拉长,捂住耳朵。

前面天黑了。他找到一个洞,心想必须要弄一把枪,一把可以杀死西图的枪。可他忽略一个问题,他该如何接近西图,又如何做到杀死他而全身而退。他想着想着陷入僵局,站在洞口一动不动,直到雪下大,他才躲进洞里,可肚子却饿得厉害。饿到一定极致,嗅觉也变得敏感,他似乎闻到稻谷的香味。这香味应该是从不远处的村庄飘来的。他带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洞口,每走一步都落下脚印。雪盖住他的视线,那干裂的嘴唇仿佛蜕了几层皮。他挺着笔直的身子,冒着雪往村庄走去。

嘘!似乎有枪声。几名士兵拖着几具赤裸的女尸丢进稻田,血盖不住敌人侵犯过的领地,那被风雪压垮的稻谷再也挺不直腰来。他将头埋下,啃着带血腥的稻穗。几名士兵快从他面前路过时,他迅速屏住气。待他们走后,才将头探出来。

不远处有光,瞧上去应该有几户人家。他小心翼翼走去,敲响第一户人家的门。门开了,是一名老妇人。她问,你是?他说,我是一名士兵,只要你肯给我一些吃的,我就可以上战场杀敌。老妇人摇了摇头说,你是士兵,应该给我们吃的。说完,老妇人便将门关上。他站在门外喊道,光靠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消灭这场战争的,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他的声音响亮,可在他四周的那几户人家依旧没有将门打开,甚至连窗缝都如以往那般密实。

他缩着身子,风时不时从脸颊划过,他冻得连打几个喷嚏,眼泪和鼻涕止不住流。他慢慢起身,走到下一户人家门口时,抬起手准备敲门,想起老妇人的话,又将手缩回去。

他硬着头皮准备离去,脚步声很沉,整个人快要晕倒在地。此时,身后的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伯望向他说,进来暖一暖吧。他转过身走进屋中。屋里很简陋,老伯将油灯点着,让他靠着取暖,又从床旁的箩筐里拿出几根生菜。老伯说,这是我老伴生前种的,你凑合吃点。他点了点头,迅速抓起生菜往嘴里塞。没一会,生菜便被他吃完。老伯询问他名字。他说,李卫华。老伯看向他,眼泪莫名落下。李卫华说,老伯,你怎么了?老伯说,要是我儿还活着,恐怕和你岁数一般。老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要不是这该死的战争,我老伴和儿子定不会死。李卫华想安慰一下老伯,可却寻不到合适的话,他紧握拳头说,都因为西图那个混蛋,若不是他发动战争,我的同伴都不会死。老伯点了点头,确实是西图带来杀戮,他不死难平众怒。李卫华想了想,我得找到一个人,弄到一把枪,然后去杀死他。老伯说,可在此处你要怎么取到枪。李卫华想起格里大夫和米娅,嘴角上扬,他说,我知道谁可以帮我取到枪,但我必须离开这里。老伯问,你去的地方远吗?李卫华点了点头。老伯说,我屋里只有一只毛驴,它虽走得慢,但也能驮着你去你想要去的地方。李卫华起身鞠躬说道,那便谢过了。老伯牵出毛驴,仔细打量着他说,不管成不成功,都要活着回来。他点了点头,坐在毛驴上,朝老伯挥手。老伯将屋里的生菜全给他说,你的命比我重要,拿上吧。李卫华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生菜,在心里呐喊着: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带着胜利回来。


离格里大夫所在的医院越来越近,后面炮火声连绵不断,毛驴吓得不敢往前。他轻拍着它的身体,可它还是一动不动。无奈之下,他只好从它身上下来,将它推开,独自跑向医院。

门前排满队,皆是战场上的伤员。他们身上都带着伤,嘴里骂骂咧咧:该死的战争何时才能结束!格里大夫忙得不可开交,他边忙边喊米娅为某某病人包扎。

他挤进人群,队伍很长,有黄皮肤、白皮肤和黑皮肤,分不清是哪一国的人。快到他时,天已经黑了。前面有人在传:好几个伤员抢救不过来牺牲了。

格里大夫的手颤抖不止,眼眶里藏着泪水,轻拍着桌子,又看向下一个伤员。

快到他时,格里大夫一眼认出。李卫华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格里大夫点了点头,说,你跟我来吧。

格里大夫将他带到一个无人的房间,那房间十分简陋,一张桌子挨着五张凳子。悬挂在空中的白炽灯闪了一下,光落在李卫华脸上。格里大夫问他,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他说,记得,李卫华。格里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让我杀死莫里娜吗?他说,知道,她想一直关住我,不杀她,我这辈子都很难出来。格里大夫说,但杀了她,你就能一直存在吗?他站起来瞪着格里大夫说,我不知道怎样存在,但我需要一把枪,一把可以毁灭战争的枪。格里大夫叹了一口气,将李卫华带到我居住的地方。


从医院后面往前走,经过一座花园,便到我家。我时常在家后面的小河钓鱼,莫里娜偶尔出现,朝我露出微笑。我跟她说,其实我是一个极其孤独的人,像是拥有一切却一直在失去。莫里娜没有说话,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脑海里跳爵士舞,嘴里一直重复着:亲爱的,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我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莫里娜的存在是好还是坏。

在我十岁那一年,认识了莫里娜,当时附近的小镇正遭到侵略者的屠杀,那一座城全是血腥味。母亲让我待在房间不许出来,哪怕整个天空都是鲜红,也与我无关。我什么也不用去理会,独自等待战争结束。可我感到十分无聊,屋里搁置的钢琴键被我弹出沉闷的尖锐声。我多想出去看看,哪怕天空不再是天空。趁着无人注意,我挪动小身板溜出去。外面的空气昏沉,一群急忙的人在赶路。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袱,不知道去向何方。我打探一下附近的地方,没找到镇上最热闹的市集,却不小心撞到几个无赖。他们打量我身上的衣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孩子便围起我。其中一名无赖对我说,小朋友,有没有兴趣跟我走。我摇了摇头,转头跑起来。那个无赖冲到我后面拎着我的衣服,将我提起来。我使劲朝他喊道,放开我。他用一块布堵住我的嘴巴,再用另一只手拽着我的手腕。我依旧挣扎。他却推着我的脑袋往墙撞。我疼得哭喊几声。他却恶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说,再喊,把你丢到死人堆里。我瞪着他。他将我拎起来,向不远处走去。没走多远,我便闻到一股腐朽味。他对他的伙伴说,先让他尝一尝埋在死人堆里的滋味,再向他父母讨一笔好处。其余那几人点了点头。他的脸十分阴沉,朝死人堆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将我丢在那里。我缩着身子,感觉被困在一座血笼子里,满身都是血腥味,裤子已经被血浸泡,不知道是谁的手和脚缠在一块压在我头顶。我胃液翻滚,呕泻物在喉咙与腹部徘徊。又一次下咽,脑袋嗡嗡直响。额头的发丝缝隙里冒出血,渐渐盖住我的视线。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抱着橘猫的女人向我走过来。她看向那群无赖说,把他放了,你们要多少我给你。她解开系在脖子上的项链递给那几名无赖说,拿去,够你们花一辈子了。一个无赖认出她说,你是莫里娜夫人?她瞪了他一眼说,不错,是我,那我说的,你是不是应该照做。那个无赖接过项链,从死人堆里将我拽出来。我身体僵硬,头皮发麻。她向我丢来一个手帕说,小家伙,日后的路只能靠你一个人。我头疼得厉害,瞧清她的模样,嘴里喊着:莫里娜夫人。她没听到便离开了,不过声音却在我脑海回应。


我从那一次之后便没有出过门,直到十六岁那一天。

那年,满十六周岁,按照规定,要参加服兵役。那一天早晨,我被一名华人教官领走。他神情严肃,将我丢在一堆士兵中。一群人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一个高我两个头的士兵走过来,按住我的脑袋说,小家伙,就你这样也敢过来,不知道外面全是战争吗?我点了点头。他将我脑袋快按到地上时,莫里娜出来了,她推开那个士兵说,不许碰他。她总是在我被欺负时出现,但这一次她也护不住我。那名士兵将她推开,举起手扇在我脸上,说,现在战乱,死一个人没什么影响。站在他身旁的其余士兵将头转过去,似乎默许他的动作。接着,我被他推到墙边,脑袋磕在墙上。我转过身朝他挥了一拳,可没打着他,反而被他踹了一脚,摔在地上。其余人都在笑,骂我是个懦夫。我恳求有一个人能解决掉这些混蛋,他们比残杀我同胞的敌人还要可恶。莫里娜似乎听到我的哀求,她从我身体最阴暗的一角爬出来,挡在我面前。可她依旧不是那群人的对手——那身华丽的衣裳被撕成碎布条,几处抓痕印在她身体上。她是为了保护我而受屈辱,我朝他们怒吼道,放开她,你们这群混蛋。他们摇了摇头,将我围起来,分不清是拳头还是脚跟砸向我。忽然,那个华人教官撞开那群混蛋。他瞪着他们喊道,住手!他将那群混蛋赶走,剥夺他们士兵的荣耀,还将我扶起来。我看向他,身上正冒着无数的光。我渐渐被他吸引住,而忽略了莫里娜。

莫里娜说,我不喜欢他。但我不理会她所说的,因为他此时是我的神,是我的救世主。若不是他,我可能早被那群混蛋弄死。我拥抱他,依赖他,并向他介绍自己:你好,我是西图·维尔克。他说,李卫华,叫我李教员。他话不多,不知道是语音不通还是性格喜静。

我面对他,总感到喜悦。他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我说,当然。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一个弱者必须要得到强者的保护。

我的心里不断呐喊:请拿起你的枪,士兵!

那颤抖的手,让我不得不接受自己是名弱者。我离开李卫华之后,连枪都无法举正,即便我心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士兵。我在无数个清晨和夜里,从冒着炎炎烈日开始,苦不堪言的训练传遍全身,每一寸体肤都散发着疲惫的滋味。

我们有信仰,那便是赶走敌人,捍卫这片土地。我们朝着旗帜敬礼,唱着让我们自豪的国歌。仿佛一切都是光荣的,但一切又透着巨大的考验。你永远也猜测不到,第一次杀死敌人是什么滋味。当一名敌人押在我枪下时,他是活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开始祈求我放过他。李教官跟我说,若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必须要先学会杀死敌人。我举着枪,手抖得厉害。他死死拽着我的裤脚,说,我不能死,我家里人都在等我,求求你,放过我。那是一名黑肤色的战败者,他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着让我摇摆不定的话。我手上的枪软了,连退几步。李教官出现,握住我手里的抢对准他的脑袋,说,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推开他,往反方向走。但那名黑人还是死了,他死之前好像念叨什么,可我没听清。我朝李教官喊道,我不干了,我杀不了人。我将自己的军装褪去,冒着寒冷的风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哪里都是血腥味,一直都无法挥去。

我觉得自己定是病了,来到一家医院,米娅为我挂号,让格里大夫为我看病。我说,我是一名士兵,但我好像又不是,反正我连自己是什么都模糊了。格里大夫让我躺下。我照做,躺在病床上,注视着空白的天花板,脑子里总是冒出莫里娜和李教官。格里大夫说,你觉得外面是什么?我说,都是战争,没有一处是平静的。格里大夫摇了摇头说,医院对面是一座教堂,神父在那里养了许多只白鸽,不信你看。

我望向对面,什么也没有瞧见,只看到李教官,他正往我这边来。我问格里大夫,他来干什么?他反问我,你觉得呢?我说,他定是找我借枪。我从病床上爬起来说,可我不想借给他。格里大夫说,你先去后院休息一下,一会我跟他谈。

后院有一座池塘,里面有许多条鱼。我坐在池边,开始垂钓,不一会儿便钓到一把冲锋枪。李卫华忽然从我身后冒出来说,这把枪归我了,我要用这把枪杀死西图。我说,别,西图死了,我们也不一定能活。他不听我的劝说,举起枪走了。


他是带上格里大夫一起走的。格里大夫与西图将军有些交情。他们同坐在一辆车,凭着格里大夫那张脸进入西伯利亚宫。门前的士兵瞧见他身着者队里的军装便不多查。格里大夫将他带上二楼大厅。

西图将军看到格里大夫到来便说,快帮我看看我的脑袋,我最近总是见到莫里娜还有一张熟悉的脸。李卫华对他举起枪说,这张脸是我吗?西图。西图将军连退几步,说,你是李教官,不对,李卫华。他眼神冰冷,毫不犹豫杀死西图,只见无数枚子弹射穿西图将军的身体。西图将军躺在地上冷笑道:你以为杀死我,战争就可以结束吗?他说,至少你死了,会对我有利。西图看向格里大夫:我只是没想到你也骗我。格里大夫说,你就当这是一场催眠治疗,保证你醒来会不一样。

嘘!好像是响指的声音。他似乎也被催眠了,让自己的潜意识中发生巨变。

他杀死西图之后,疯狂地烧掉西伯利亚宫内所有的历史,还将属于这个国家的文字摧毁。他说,以后这里都归他,他便是这里的“王”。他将这个“归”字扣上“统一”的名义。为了统一,他一次又一次发动战争。他所到之处都是枪林弹雨、死尸遍野。

格里大夫的医院门前的伤员较之前不减反增。我说,你瞧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啼声、炮火声。格里大夫点了点头说,是我错了,我以为帮他杀死西图,一切都会转变,没想到他想通过不断地征战统一这里。我说,是呀,这反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杀戮。格里大夫松了一口气,我们必须要制止他。我点了点头,再次拿起枪,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和平。

那群在战火失去亲人的人们,他们纷纷将门打开,从屋里走出来,与我一同作战。因为和平,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举起枪,从一两个人变成成千上万人,从白皮肤到黄皮肤再到黑皮肤,我们都是平等的处在,都为和平而战。

如果对面真的有教堂,你会瞧见神父吗?格里大夫又问我。

我说,好像看得有些模糊,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在胸口画着十字,在祈祷世界和平。

“轰隆”一声巨响,最后一场战争打响了,他被无数根枪架在头上,从战场上拖下来。他瞧见一群人在哭,他们的身体残缺,举着写满“和平”两字的旗帜。他说,我只是想统一,让你们过得更好。格里大夫拽着他的衣袖说,你知不知道你发动战争害死多少人?他说,你们只顾着说我,西图呢,他不也是一个发起战争的罪人。格里大夫说,可你比他更可恶,你看看眼前的一切。

他眼前的一切是无数具尸身堆在一块分不清是什么肤色的人,只知道他们面无全非、四肢不全像物件一般叠放着。可为他们哭泣的人很多,那种揪心的痛,只有真正失去家园和至亲的人才能理会。谁能给活着的人一块面包,谁能为活着的人停止这一场杀戮。多想睡在平静的土地上,那里绿油油的一片,是活着的气息。

他说,我什么也没瞧见。

于是我让格里大夫杀死他。格里大夫没有犹豫,将他关在一间病房。格里大夫说,等你醒来会看到一个教堂,那里住着一个神父,他养了许多只白鸽。

他就这么死了,从我身体里剥离。

次日,我醒过来。米娅连忙跑过来询问,西图将军,不对,维尔克先生,你还记得你在哪里吗?

我说,我是不是在医院、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她说,是的,有几年了。

我说,那莫丽娜和李教官呢?

她说,格里大夫治好你,他们便消失了。

我愣在床上,从窗外看向对面,那里真的有一名慈祥的神父,他在胸前划着十字,似乎在祷告什么。我回过头问米娅,战争都结束了吗?米娅说,你不记得了吗?是你丢掉将军的职位成立和平组织,才渐渐让世界走向和平。我似乎能瞧见一些碎片,但这些碎片很凌乱,一时无法拼凑起来。我从床上站起来,望向外面:雪停了,阳光不知道从何处洒进来。在光的地方,能瞧见一群白鸽,它们飞得很高、很高。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第一届(1932) 最具独创想像力的影片 :《化身博士 》 鲁宾.马莫利安 最感人的影片: 《麦德伦.克劳德特之罪...
    123逍遥游阅读 1,216评论 0 1
  • 诗人狄金森写道: “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 也没有一匹马,能像一页跳跃的诗行 把人带向远方。” 通过阅读,我们与...
    小知爱学习阅读 2,133评论 0 2
  • 自助者天助 最可依靠的不是制度,是自我 “国家的价值,从长远来看,在于组成这个国家的社会个体价值 的实现。” ——...
    王淦阅读 2,049评论 0 1
  • 今年打卡了91部电影,挑一些感觉还可以看的分享一下。排名不分先后,会打星推荐,有些写了观后感的也一并发出来。 1、...
    小树林的哇阅读 1,555评论 0 0
  • --PIXIU小品文 在以前的印象中,一提起拿破仑的名字马上会联想到这样一些词语: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天才、戎马生涯...
    pixiu小品文阅读 2,351评论 4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