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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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背着行囊赶在开学前回到了北山。

这个暑假他去了南方,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

在南方逛了一个多月,走了几个城市,参加了几次人才交流会,面试过几个学校,游览了几处名胜,还跟着推销的小哥走街窜巷见习了几回,无聊时也曾坐在街心大榕树下看清洁阿姨扫地,看打工人匆忙的脚步。最后江雪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狗屁也不是,回北山教书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江雪也有一颗躁动的心,想去看多彩的世界,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然而,理想如天山雪莲一样圣洁,现实却如冰冷的雪山一样苍凉。大学毕业后,江雪分配回了老家,在北山二中当了一名老师。对江雪来说,这份工作谈不上好坏,他学的是教育,在哪里都是教书育人,社会价值是一样的。可站在个人角度,总感觉缺少了点儿什么。他曾与师傅探讨过这个问题。师娘回答比较接地气,“缺什么,缺钱!”

师傅师娘是一头沉。一家人的日子靠师傅一个人的工资,靠师娘的精打细算。江雪心中的向往与美好,对他们而言就是居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是高堂爹娘的养老钱医药费,是膝下儿女的学费生活费。

江雪的父亲对儿子这份工作比较满意。工资虽然不算高但比种地强,旱涝保收,不像他一辈子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每日坐在凉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年还有两个假期,户口也进了城,多美的差事。儿子有了出息,他在人前也能挺起腰杆走路,谁见了不给他一张笑脸,人活着不就为这个嘛!

可当江雪对父亲说自己想去南方看看时,父亲沉默了。南方对他来说是一个远在天边的世事,听说有高楼,有大马路,有卖不完的东西,还有外国人,可那些玩意儿与咱有啥关系。儿子给出的理由又让他无法反对。工资太低,养活自己都够呛,更别说还要在县城买房子娶媳妇。

说到给儿子娶媳妇,江雪的父亲就更不知道该说啥了。娶个农村媳妇别说儿子不答应,他自己也不乐意。可城里的女娃娃多金贵,彩礼不说,光买房子一项就吓死个人。有人觉得现在女娃娃谈婚论嫁开口闭口就是房子,太过分。江雪父亲觉得一点儿都不过分,谁家养大一个女娃娃容易!再说啦,鸡下蛋还要有个窝哩,农村娶媳妇没有三间大瓦房谁嫁给你。但是对他来说,真是没力气了,老了干不动了,靠地里粮食卖钱,唉……

“想好了就去吧!”江雪父亲把家里所有的钱,包括毛票都数了出来,“穷家富路,都拿着。实在不行,就回来!咱再想办法。”

谁知江雪在外面逛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灰头土脸回来了,白花了一堆冤枉钱。

江雪没敢回家,直接回了学校。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也无法将自己一个多月来的感受给父亲讲明白。南方之行让他大开眼界,好像经历了一次思想洗礼。每天都有无数新鲜事物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思维从来没有如此活跃过,无论是借住在朋友宿舍里,还是睡在自己租住的小房子的床上,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妙的想法,令他久久难以入眠。短短一个月,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思想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回到学校,江雪从好友清岚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不好传言。

江雪笑笑说,“人家说的没错,我是不安分有想法,可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碍着谁了?”

“谁也没碍着。”清岚说,“又谁都碍着了。据我所知,这些年,咱们北山,有几个老师出过县,哪一个老师出过省?大家都这么活,就你本事大?假如你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别人只能干瞪眼,可你又回来了,等着人家给你点眼药吧,不把你整趴下,还会有第二个江雪,第三个江雪!”

“至于吗?”江雪心里也有点发毛,“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再说啦,暑假时间自由支配,还不许老师到处走走长长见识。”

“小伙太单纯了。”清岚有点恨铁不成钢,“要是我,死也要死在外头,你这不是瞎折腾吗?没吃上羊肉,落了一身骚气。我估计咱学校你是呆不成了。”

“这个我有心理准备。”江雪说,“大不了去乡镇。”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江雪虽然心中不愤,但他也只能忍着。老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说得真没错。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养活自己,再硬气的男人,也要吃饭。人啊,有时候活着比颜面更重要,死了就真得凉凉了。

“不管结果怎样,都先忍忍。”清岚提醒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江雪惨然一笑道,“我现在就是案板上那块死肉,横切竖切,随便。”

清岚笑骂道,“我看你啊,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湿裤子不怕坐着尿。”

三天例行岗前培训结束,人员调整的通知就下来了。

每年九月开学前对教师进行调整是北山的惯例。一学年下来,有人退休,有人调走,有人转行,老师总是不够用,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勉强让每个学校都能顺利开学。

北山县一共有十五所中学,只有县一中在城里,县二中和其他中学都在乡下。不同的是,二中和一中一样是县级中学,其他的则是乡镇中学。层级不同,教学经费、福利待遇、职称评审自然也相差甚远。

能到县一中教书是北山老师的共同理想。不单单是交通便利问题,还有夫妻分居问题,孩子上学问题,老人看病问题,以至于买个东西看个电影下个馆子,就连渴酒吹牛打牌的人都是另外一个层次。最重要的还有面子,能在北山一中当老师,任谁都会高看一眼。

当然,想进县一中,首先要拼进县二中。进了县二中就算是趴到了井沿上,否则只能一辈子呆在乡镇。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最忐忑不安的就是二中的老师,特别是教学成绩靠后的,调皮捣蛋不听话的,还有就是在井沿上趴了很久的老同志,内心的煎熬焦虑能让人多长好几根白头发。

江雪此刻内心比较平静。他当然也希望原地不动,但他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只求不要贬得太难看——乡镇中学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然而现实比他想象更残酷,江雪被调到了北山最偏远教学质量最差劲的石碾中学。看到这个结果,江雪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更为讽刺的是好友清岚调进了县一中。

清岚和江雪高中就是同班同学,同一年考上大学,同一年分到县二中教书,结果刚工作一年,两人的境遇竟是天壤之别,反差如此巨大,这口恶气江如何咽得下去。

清岚调回县城也是意外。县一中原高中物理老师程安宁因个人原因调回原籍,县一中物理老师空缺。清岚恰好任教物理,又是县二中唯一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的物理老师,在县二中锻炼一年,调回县一中任教顺理成章,谁也挑不出毛病。至于程安宁调回原籍大家也都理解。程安宁的女儿先天性生理缺陷,正好在面部,手术很成功,如果不知情基本看不出来。可她还是担心手术会对女儿未来的生活造成困扰,几经周折才调了回去。

清岚进城了,几个要好的同事们闹着让他请客。清岚大大方方在镇上唯一的餐馆摆了一桌,自然也叫了江雪。

清岚进县一中江雪当然高兴,为朋友庆贺岂有不去之理。然而这顿酒喝得甚是寡淡无味。

江雪情绪不高,同事们都能理解,但场面上的话该说还是要说。大伙一边祝贺清岚一边安慰江雪,一切都是暂时,凭江雪的学历和水平,调回县一中只是时间问题。但江雪明白,调他去石碾中学,就是杀鸡给猴看。现在鸡也杀了,猴子们也看了,鸡该怎么办?这是他现在要思考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比二中稍差一点儿,他也就认了,可那是石碾中学。条件差教学质量不行也就罢了,听说石碾中学校长骂老师就像骂孙子一样,只要他看不顺眼,不管是谁,祖宗八代都能骂出口。以江雪的脾气,迟早要和这样的校长干起来。话又说回来,即使他能忍,当个顺毛驴,可是想从石碾中学翻身,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怎么办?去还是不去,江雪有些犹豫。

晚上有例会,这场酒结束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八个人干掉了七瓶。

从饭馆出来,同事们红着脸去开会,江雪和清岚不用参加。

江雪对清岚说,“我想一个人走走,不帮你收拾东西了。”

“你没事吧!”清岚关切地问,他现在也很尴尬,知道江雪心情肯定糟透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江雪笑道,“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来一瓶还差不多。”

“没事就好。”清岚说,“天黑了,你别跑太远。”

江雪挥挥手,沿学校北墙角的小路上了后山。

从山顶俯瞰整个镇子,暗黄的街灯,一眼就能望到头。星星点点的灯光,从人家窗户里透出来,温馨又柔和。远远的能听到一两声狗叫,不知是谁家里来了亲戚或是过路人。耳畔一片秋虫的嘈杂,那是生命即将谢幕的最后狂欢。对面山梁也是一片黢黑,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山的轮廓和庄稼地的影子。江雪站在山顶望了一会儿,找了一块大青石躺下来,任由山风拂过,酒意在山风轻柔抚慰中慢慢消散。满眼皆是星斗,望着浩渺无际的宇宙,江雪陷入了沉思。

我现在就是一只被宰了用来吓唬猴子的死鸡。江雪自嘲地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死了,是个死人。石碾中学就是给我掘好的坟墓,坟墓里躺着的应该是我前世的躯壳,去石碾中学无非是吊唁死去的自己。江雪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魂灵飘荡在石碾中学上空,而他的坟前一个人都没有。江雪觉得自己死相有点凄惨,不由得笑出声来。

死人就该去投胎,坦然喝下孟婆那碗汤,忘掉前世,开启新生。

投向哪里呢?江雪掐指计算着自己的命相。水命!南方显然不适合自己。南为火,水火岂能相容,难怪此去南方不仅一事无成还逢此大劫。水命之人本命在北,北山虽然地处北方,但是显然不够,看来自己还需向北,去极北苦寒之地。江雪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扯淡。不过,常言道,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不亮去北方。既然无法实现个人价值,何不努力放大自己的社会价值。江雪望着北斗七星指向西北方向的斗柄暗下决心,即使渺若星辰,也要坠入大海。

第二天早上,江雪早早起床,去赶六点的班车。

晨曦中的北山二中异常宁静,整个镇子还沉浸在睡梦中,江雪已经启程。每天一班的早班车旁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学生和家长,脚下放着大大小小的铺盖卷,他们是到县城读书的高中生。北山二中高中部前几年辙并到了县一中,说是为了集中师资,提高教育质量。

车辆开出小镇,沿着盘山公路向西南方向的北山县城驶去。晨雾很大,车窗上蒙了一层细密的雾气,山峦树木全裹在雾气中,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后退的树影。江雪挤在车厢中间,四周堆满了行李,一丝儿动弹不得。由于起得早,许多人都在打瞌睡,耳畔只有发动机嗡嗡地轰鸣声。

江雪没有睡意,盘算着如何给姐姐说。实情相告姐姐肯定不会同意,被骂几句倒无所谓,如果计划被打乱那就比较麻烦。还是不说吧,等有了落脚之处再给家人慢慢解释。

至于学校和文教局方面,江雪昨晚已经写好了辞职信,一会儿到邮局寄出去就行了。至于如何处置,那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

若说北山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那就只有云儿了。想起云儿,江雪心里五味杂陈。八年恋情,无疾而终。北山对江雪和云儿都是伤心之地。

今天星期一,云儿应该也起床赶班车去镇里上班了吧。

回北山一年多,江雪没再和云儿联系。北山太小,他不想成为云儿生活的困扰。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还云儿一片明净的天空。

好久没有云儿的消息,不知她是否调回城里。他和云儿的故事已然成了朋友们的禁忌,他不提没人敢开口。对他来说,云儿终将只是一段美好的往事。

江雪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回放着他与云儿的过往,心里空落落的。

车到北山车站,江雪下车去了邮局,花了两毛钱买了两张八分钱邮票和两个信封,趴在柜台上写好地址,将两封辞职信塞进去,用柜台上的浆糊粘好,投进邮筒。

下了邮局门口的台阶,江雪向姐姐的裁缝铺走去。路过大个子的补鞋摊,大个子正在给一只旧皮鞋钉掌,他那漂亮小媳妇坐在他身旁,正在给一位中年人缝帆布包上的拉链,二人边干活边说笑。老马小卖铺的铁皮窗已高高撑起,老马坐在窗边,一边用旧报纸包瓜子一边和对街卖豆腐的柳嫂骂笑。江雪慢慢走过一个个摊位,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营生,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日子平常而美好。

走过小武烧饼摊的时候,江雪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巷道里走了出来,高挑的身材,米色的风衣,从走路姿势江雪认出那是邵洋。半年不见,邵洋越发丰腴了。江雪记得邵洋家就在这条巷道内,她应该是去报到上班的。

如果说江雪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邵洋算是一个。

与邵洋相识只是一个人生插曲。那时江雪刚到北山二中,邵洋在省城进修,经人介绍寒假见过两面,结果江雪没被相中,就此成了陌路。江雪从分配通知里看到邵洋分到了北山一中,不用想邵洋也看到了他调到了石碾中学。按说江雪无需躲着邵洋,尴尬的是一纸调令似乎佐证了邵洋的选择,江雪仅存的那点儿男人尊严,又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邵洋并没有看到江雪,迈着自信而从容的脚步向前走着。她现在心情很好,原本教小学的她,进修两年直接分到了县一中,能不开心吗?

江雪不想让邵洋看见他,躲躲闪闪跟在后边,怎么看都有点儿鸡贼。走了几步,江雪索性停下来,招手挡了一辆三轮车,二话没说钻了进去。坐在车篷内,江雪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儿。

到了姐姐店铺门口,江雪叫三轮车停下,付了五毛钱车费下车。

姐姐江枫刚开门不久,店里还没有顾客。见弟弟进来,连忙把凳子上的衣料收拾到桌案上招呼弟弟坐。江雪自己拿杯子倒了杯水。

江枫问,“吃过早饭没有?”

江雪说,“现在不饿,一会儿出去随便吃点儿。”

江枫说,“我也没吃,正准备做,你等着,就在家里吃。”

“不了。”江雪说,“我喝口水就走。”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江枫有点儿不悦。

“去新学校报到。”江雪撒谎道。

“真的把你分到别的学校去了。”江枫说,“这些人气量怎么这么小!分到哪儿啦?”

江雪说,“石碾中学。”

江枫听完气得半天没说话。过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想的?”

江雪端起水杯,喝了两口道,“不去怎么办。”

“你能咽下这口气?”江枫看着江雪的脸问道。

江雪淡淡一笑说,“咽得下去,咽不下去,都得往下咽。”

“你这话鬼才信。”弟弟什么性格,江枫能不知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江雪笑道,“谁还能被人欺负一辈子。”

江枫说,“你自己想明白就好。”

江雪说,“这个学期我肯定不能经常回家,你抽空经常回家看看。”

江枫笑了笑说,“家里不用你操心,管好自己就行。”

江雪起身,从里屋提出自己的行李箱。他从南方回来行李箱就放在姐姐这儿,衣服、书、证件都在里面,根本不用收拾,提上就能走。

姐姐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一件新织的毛衣装进江雪箱子里,又数了两千块钱塞给他。

江雪笑着说,“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嘛?我有。”

江枫说,“你兜里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拿着。”

江雪眼圈一红,没再推辞,“等我工资下来了还你。”

江枫笑笑说,“好啊!钱装好,别让贼娃子溜了。”

江雪把钱装进内衣兜里,提着行李箱出门。

江枫给他拦了辆三轮车。望着远去的三轮车,一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江枫脸颊划落。她早从弟弟的脸上看出来他这是要出远门。

北山不通火车,坐火车要到邻县。邻县的班车一个小时一趟。江雪买好车票,看看时间还早,就近找了家早餐店,要了一个肉夹馍,一碗北山羊汤饸饹,背对门坐下。

热腾腾的羊汤饸饹端上来。江雪端起碗先喝了一口。一口滚汤入胃,那叫一个舒畅。江雪心里不由感慨,“谁曾想乡愁将是一碗北山羊汤!”有了这份感触,饸饹面吃起来就特别香。

“一碗凉皮,多放辣子,多放醋。”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江雪吸到半截的饸饹面噗的一声呛了出来。

云儿?她怎么会来这儿!不用回头,江雪也能听出这是云儿的声音。她这是来坐车上班去,江雪在心里琢磨着。他没有想到会在此刻遇见云儿,他多么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几个月了?”这是老板娘的声音。

“快五个月了。”云儿回答道。

“酸儿辣女,不会是双胞胎吧。”老板娘恭维道。

“那能那么巧,我倒希望是个女儿。”云儿笑道。

“里面坐,马上就好。”老板娘说。

江雪听到云儿的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了下来,身子不由一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没有挪动凳子的声音,云儿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怎么不坐下?”老板娘端着凉皮走进来,见云儿站在那里发呆。

“放这儿吧。”云儿让老板娘把凉皮放在江雪身后的桌子上,拉开凳子坐下,眼睛仍盯着江雪,见他泥塑一般僵在那里,没有回头的意思,手里的筷子也始终没动。

“快吃吧,一会儿赶不上车了。”云儿轻声道。

像是得到赦命一般,江雪机械地挑起一筷子饸饹,嘴里再也尝不出一点儿滋味。

云儿没再说话,低头吃着自己喜欢的凉皮。

吃完凉皮,云儿抽了张纸巾慢慢地擦去嘴角的油水,又盯着江雪脚边的行李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乡风寒露重,自己照顾好自己。”说完慢慢起身,离去。

眼泪在江雪眼眶里打转。他不敢回头,静静地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出了饭馆。一滴清泪不争气地滴在了羊汤里。

江雪喝完最后一口羊汤,走出饭馆,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上的班车。

街角,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默默地望着远去的班车,许久,许久。

踏上北上的列车,望着窗外渐渐由初秋变成深秋、由深秋渐入初冬的景色,江雪渐渐冷静下来。

江雪将这些天发生的事从头至尾捋了一遍,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冲动。一心只想着离开,离开后去哪儿却没有仔细筹划。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辞职信估计已经摆在领导的案头了。

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江雪在脑海里把自己认识的人过了一遍,竟找不出一个可以投靠之人。江雪只好从行李箱翻出通讯录,一个一个翻看,想找点儿头绪。

当看到李春的名字时江雪不由眼前一亮,在这个名字后面还写着一个名字古丽娜·巴哈尔,通讯地址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哈密市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

在江雪的印象里,李春就像一个江南姑娘,个头不矮但很娴静,说话轻声细语,见人没开口脸先红了,也很少见她和班里男生说笑打闹。江雪从来没有将她与爽朗热情的西北女子联系到一块。如果不翻通讯录,他几乎把她忘了。

李春,古丽娜·巴哈尔,新疆,巴里坤。江雪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词汇。一个从来没有交往过的女生,毕业后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有没有回新疆也未可知,求她伸出援手岂不是天方夜谭。

江雪没有注意到李春很正常,他的心思全在云儿身上。不光是李春,班里其他女生他也很少来往。至于他在女生心目中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从未在意过。

通讯录翻来翻去,整个西北地区除了他自己就剩古丽娜·巴哈尔了,其他同学朋友都在别的省份。江雪收起通讯录,大脑一片空白。

列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就像时间老人一样,没有因为江雪的迷惘而停驻半分。窗外衰草连天,偶尔能看到几棵落了叶的树木,孤零零地守着脚下的土地。看着窗外荒凉的景色,江雪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

“小伙子到哪儿去?”对面座位上的大叔向他搭腔道。

江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这孩子,连自己到哪儿去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叔像坏人?”大叔显然误解了江雪。

“没!没!没!”江雪连忙道歉,“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出来游玩,还是寻亲访友?总得有个去向。”大叔微微一笑。

“大叔,您是哪儿人呢?”江雪反问道。

“我回乌鲁木齐。”大叔道。

“您知道巴里坤吗?”江雪试探地问。

“你想去巴里坤?”大叔惊讶道,“那地方可偏着呢!不过,巴里坤古城倒是可以看看。”

“您去过哪儿?”江雪问。

“当然去过。”大叔道,“从乌鲁木齐坐一天车只能到奇台县,在奇台住一晚上,第二天搭顺车,赶晚上能到巴里坤。小伙子,你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搭车,我看你还是别去为好。”大叔几句话把江雪心里仅存的一点儿希望浇灭了。

冲动是魔鬼啊!江雪开始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呢。列车在不停地往前走,他就像上了贼船一样身不由己。

“我看你衣着单薄,满脸忧愁,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过了半天,大叔又问。

“唉……”江雪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啊!”

“我看你像个学生。”大叔道,“你要是觉得叔不是坏人,说给我听听,反正坐车也没事干,你就当讲故事,下了车各走各路,谁也不笑话谁。”见江雪没有开口的意思,大叔又补了一句,“说不定叔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江雪想了想,自己的事也没什么丢人的,说到底就是年轻气盛头脑发热。于是就把自己怎么去了南方,怎么又回到北山,怎么被分配到石碾中学,怎么赌气辞职跑了,一五一十讲给了大叔。

大叔听完还没开口,坐在他旁边的大婶倒先笑了。

“人家心里不痛快,说出来让你排解,你不出主意倒也算了,笑什么?”大叔瞪了大婶一眼。

大婶倒没生气,收住笑容说,“我笑他耍小孩子脾气,好好的工作弄丢了。等他进了藏区,就知道自己原来是在福窝里。”

“人活一口气,佛敬一柱香,你知道不?”大叔说道,“我倒觉得小伙子有志气。”

“你们男人就是心比天高。”大婶道。

“男人就应该是天上的雄鹰,奔腾的俊马。”大叔不服气道。

“现在鹰从天上掉下来了,马陷泥坑了。”大婶嘲讽道。

“你这人,能不能少说风凉话。”大叔有点儿生气,“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回头问江雪,“除了教书你还会干什么?”

江雪摇摇头。

大婶见江雪摇头,白了大叔一眼。

“你会骑马不?”大叔问。

“我估计他连马都没见过。”大婶没忍住。

“世上事千千万,谁是生下来就会。你会骑马剪羊毛,人家会教书,肚子里的学问多着呢。”大叔想给江雪找回面子。

江雪见大叔和大婶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客气,笑问道,“你俩是一家子吧!”

“这孩子傻了吧,现在才看出来。”大婶反倒笑了。

“一辈子一张嘴,不饶人!”大叔歉意道。

大婶问,“你刚才打听巴里坤,你在哪儿有熟人吗?”

“有个同学是哪儿的。”江雪回答道。

“大学同学?”大婶问。

“对。”江雪回答道。

“是不是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大婶问。

“同学嘛,年纪应该差不多。”江雪道。

“是不是叫古丽娜·巴哈尔?”大婶问。

“大婶,你神了!”江雪被惊着了。

“她娘家就在巴里坤。”大叔接口道,“她叫塔吉丽·古娜尔,我叫巴吐尔·热黑木,古丽娜是这些年县里唯一的大学生,上过电视登过报纸,没有人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不?”江雪试探着问。

“这孩子有良心,大学毕业就回来了,在奇台县教高中。”塔吉丽大婶道。

“你是不是她男朋友?”巴吐尔大叔八卦地问。

江雪笑了笑说,“大叔你真会开玩笑,我连她在哪儿,现在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她男朋友。”

“你瞧不上古丽娜?”巴吐尔大叔问,“听说县里的小伙子排着队追求呢。”

江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巴吐尔大叔的话,一时沉默不语。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塔吉丽大婶道,“男孩子追求女孩子不丢人。”接着又说,“既然你和古丽娜是同学,正好我们又认识她,等到了乌鲁木齐我们帮你打问。”

“那就麻烦你们了。”江雪真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自己寻摸了半天,对面就坐着两个认识古丽娜的人。至于能不能联系上古丽娜,联系上了古丽娜愿不愿意伸出援手,那都是后话。至少现在,大叔大婶的热心肠又燃起了他心底的一丝希望。

与人聊天时间过得就快。江雪从塔吉丽大婶口中得知,他俩是送完儿子上大学返回乌鲁木齐的,他们儿子考上的是民族大学,虽然是个大专,但他俩已经很知足了。

塔吉丽大婶嘴上不饶人,人倒热心。见江雪衣着单薄,张罗着在列车上给他买了件棉大衣。又拿出随身带的食物和江雪一起吃。车上高原后,江雪有了高原反应,头有儿点晕,但问题不是很严重。也幸好有塔吉丽大婶照顾着,总算顺利到达乌鲁木齐。

古丽娜向往常一样看学生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

她教高二语文。藏区的孩子语文普遍不好,学汉语就像汉族孩子学英语一样,文字不同,发音也不一样,理解起来有点困难。但相比其他老师,她班上的孩子语文成绩还是稍好一些,这让古丽娜很高兴。

大学期间她就因为自己普通话发音不准,怕别人笑话,才很少开口。这一年来天天逼着自己用普通话给学生讲课,也强迫学生用普通话和自己交流,自己的普通话反倒越说越好了。正所谓教学相长,随着学生的成长和自己的进步,古丽娜的自信心也渐渐树立起来了。

古丽娜倒了杯水,坐在窗前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她看了好几篇,每看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她特别欣赏孙少平积极向上百折不挠的精神,也没少为少平与晓霞的爱情流眼泪。昨天又看到晓霞去大牙湾煤矿看少平一章,她佩服晓霞的勇气,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晓霞一样热烈地追求自己“掏炭的男人”。可惜那个男人远在天边,而她只能默默地回到奇台。她多么希望那个男人也能像晓霞一样来看看她,那怕看完就走,她也知足了。可惜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她知道他只爱他的云儿,全班女生都知道他只爱她的云儿。

她永远忘不了,那次写作课上他深情朗诵他写给心爱的云儿那首诗。云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姑娘,能让他心无旁骛,痴情到看不见全班所有的女生的地步。原本她们都以为他是一个高冷无情的男生,但自那天后,他成了班里女生心中的男神。他那俊朗的面庞,忧郁的目光,令所有女生为之倾倒。

古丽娜合上书,打开日记本,开始给她心中的男神写信。这是她写给他的第三百六十封信。之所以写在日记本里,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寄给他,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看到它。

窗下,莫明·热黑木又开始弹他的冬不拉。曲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欢快时而悲切,激越时如万马奔腾,明快处如泉水叮咚,沉郁时如泣如诉。他在表达着对古丽娜的喜爱,也希望古丽娜能从他的琴声中听出他对她的爱慕之情。然而古丽娜始终无动于衷,从未正眼看过他。

莫明是古丽娜追求者之一,骑得一手好马,摔得一手好跤,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古丽娜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够英俊,也不是因为他不够浪漫,而是她的心里早已装满了那个该死的家伙。

“死人,你在哪儿?”古丽娜写完收笔。这是她写完每一封信的结束语。

古丽娜收起笔记本,准备关灯睡觉。其实她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只是她不关灯,窗外的冬不拉就不会停。

“古丽娜,你的电话。”传达室阿尔泰大爷在楼下喊。

这么晚了谁会给她打电话?古丽娜心里嘀咕着。她不想出门,不想看见莫明那张烦人的脸。

“快点儿古丽娜,乌鲁木齐的长途。”阿尔泰大爷催促道。

古丽娜极不情愿地穿上外套去了传达室。莫明看见她的身影连忙收起冬不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站在道旁,他多么希望古丽娜能看上他一眼。

当古丽娜蹦蹦跳跳从传达室出来的时候,莫明还站在原地。身后是传达室阿尔泰大爷的声音,“慢点儿,小心栽了,啥事高兴成这样。”

古丽娜像个小姑娘一样从莫明身边飞过,见他还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倒回身莫名其妙地说道,“别傻站着了,快回去吧,死人活了!”

“这丫头是不是高兴得疯了。”莫明从未见古丽娜笑得如此灿烂过,急忙去传达室探问究竟。

问了半天,阿尔泰大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听声音是个男的,一开始还阴沉着脸,没说两句就激动得要哭,挂完电话又笑着跑了。”

“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莫明有点儿担心。

“高兴着呢。”阿尔泰大爷说。

接着又说,“以后别再弹了,吵得学生睡不成觉。”

江雪没想到古丽娜这么爽快就答应帮忙,还邀他去她学校看看。

“还是同学情深啊!”江雪感慨道,“一年不见,古丽娜的普通话好像说得比我还溜。”他做梦也想不到,此刻古丽娜正兴奋地坐在床边思量着怎么挖坑埋他呢。

“死人,这回埋也要把你埋在天山脚下。”确认江雪真来了,古丽娜像做梦一般,兴奋得要飞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古丽娜就去县文教局找叔叔巴特尔。巴特尔叔叔是县文教局文教科干事,最了解各学校的情况。

“大学生啊!”巴特尔叔叔一听江雪是大学生犯了难。现在别说来一个老师,来十个老师都有地方安顿,愁的是来的是尊大神,他没那么大的庙!县高中和各镇中学老师早配齐了。师资向高年级倾斜是一贯的政策,宁烂勿缺,不论学历高低。中途换谁都不合适。眼下最缺老师的是小学。“本科生教小学生,谁愿意去?”

古丽娜说,“我估计,你现在扔块馍馍,他都会朝你汪三声。”

“没你这样损人的。”巴特尔道。

“他在我心里就是个死人,你就帮我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古丽娜开玩笑道。

“你男朋友?你狠他!”巴特尔从没见古丽娜这么得意过。

“迟早我要收了他。”在亲叔巴特尔面前,古丽娜一点儿都不害臊。算起来巴特尔比古丽娜大不了几岁,只是辈份高。

“有你这句话,叔就是把胆汁喝出来,也给你把这事办了。”巴特尔拍着胸脯。

“谢谢叔,回头我让他请你,到时候你把他给我喝趴下。”古丽娜说。

“别的不一定行,渴酒这块叔从没怂过。”巴特尔豪爽地说,“至于埋哪儿?啊呸呸呸,我也被你带沟里了。咱们镇中心小学现缺一个数学老师,你问他愿意去不?”

“你是说巴里坤中小?”古丽娜问。

“对,巴里坤中小。”巴特尔叔叔说。

“那正好,我回家顺路。”古丽娜说。

“不会真是你男朋友吧!”巴特尔叔叔深信不疑。

“等你把他喝趴下了我再告诉你。”古丽娜神秘地说。

“真要埋人,我可不帮你挖坑。”巴特尔叔叔玩笑道。

“你赶紧请人喝酒去吧。人今天晚上就到,别等人家来了,你坑没挖好。要是让他跑了,我可找你要人。”古丽娜笑着告辞。

江雪告别塔吉丽大婶和巴吐尔大叔,摇摇晃晃坐了一整天车,赶天黑到达奇台县车站。

一出车站就看见古丽娜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等他。

一年没见,古丽娜越发漂亮了。洁白的羽绒服,清爽的马尾辫,修长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脸蛋红红扑扑的。

“欢迎来到奇台!”古丽娜张开双臂冲上来直接给了江雪一个大大的拥抱。

江雪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拎着行李木桩一样站在原地。心想,“奇台人民这么热情吗?”

古丽娜点到为止,松开江雪,脸上也是一团粉红。

“李春,你长个儿了!”为缓解尴尬,江雪开了句玩笑。

“本来就不比你矮。”古丽娜噘着嘴说,“叫我古丽娜,李春听着别扭。”

“原来是古丽娜啊!我就说嘛,李春可不会这样!”江雪打趣道。

“那重新认识一下,古丽娜,欢迎!”古丽娜郑重其事地伸出手。

江雪放下行李,轻轻地握住古丽娜的手,“逃难者江雪,求救助。”

“既来之,则安之。”古丽娜道,“江大侠,愿投我古丽娜门下,荣幸之至。”

两个相视哈哈一笑,就像江湖上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一笑扫去了江雪数天来心中的阴霾。无论如何,笑脸总比冷脸好看。

江雪一进古丽娜宿舍门就闻到了浓浓的羊肉香味。火炉上正坐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铁锅,“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香气就是从铁锅里飘出来的。

江雪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还真有点儿饿了。

放下行李,洗了把脸,古丽娜就将一盆羊肉端了上来。

“马奶酒,怎么样?”古丽娜询问道。

“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马奶酒我还没喝过,正好尝尝。”江雪边说边环视古丽娜的宿舍。前半边是办公区,摆着一张书桌,一张凳子,一个书柜。后半边是休息区,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饭桌,两个小板凳。中间绷一根铁丝,靠床一面挂着帘子,靠炉子一面挂着毛巾。简单清爽,一看就是单身汉宿舍。

“别站着啦,快过来坐下吃饭。”古丽娜给江雪倒了一碗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江雪在古丽娜对面坐下,端起碗浅尝了一口。入口微酸,略带甜味。“又酸又甜,挺好喝的。”江雪憨憨一笑。

古丽娜端起酒碗和江雪碰了一下,“再次欢迎,干杯!”说完咕咚咕咚干了。

江雪见古丽娜一口喝干,自己也跟着干了,抹了抹嘴问,“这酒醉人不?”

“是酒都醉人。”古丽娜笑着说,“先吃块肉,喝口汤,多吃肉多喝汤就不会醉。尝尝我的手艺,味道咸不咸?”

江雪咬了一口羊肉,又软又烂,味道也刚刚好,称赞道,“好吃,手艺一级棒!”

“我看你是真饿了。”古丽娜道,“我这手艺我妈从不让我上手,你就凑合着吃吧。”

江雪本来还有点拘谨,见古丽娜这么热情,慢慢也就放开了。一边吃饭一边将自己毕业一年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古丽娜——求人帮忙总不能藏着掖着。

“你的云儿呢?”古丽娜低头啃着一块羊骨头随口问道。

“让老同学见笑了,没成!”江雪说完,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又干了,算是以酒盖脸。

古丽娜看着有点儿心疼,她知道他还没有放下云儿。

“照你说的,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古丽娜开玩笑道,“正好,我给你挖了个坑,就在天山脚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睡进去?”

江雪现在已经有七分醉意。看着古丽娜道,“现在只要有人愿意埋我,我都感激不尽!”

“我老家巴里坤中心小学,缺一名数学老师,你敢干吗?”古丽娜趁热打铁,“你若愿意我就找人说去。”

“别说教数学,教体育都成。”江雪道,“我现在不挑食,有口吃的就行。”

“天山脚下这么大的地方,埋个把人算什么。”古丽娜又陪着江雪喝了一碗,前后总共喝了三碗。

一大盆羊肉,一壶马奶酒,不知不觉吃光喝净。

“今晚你就睡我这儿,我去我叔那儿住,顺便把你的事说实了。”古丽娜收拾好碗筷,给江雪铺好床,便穿上外套出了门。

江雪跟在身后问,“远不远,要不要我送你?”

古丽娜摆摆手道,“算了吧,我怕你送完我找不着回来的路,我还得把你送回来。”

古丽娜走了,江雪的酒劲也慢慢上来了,但他不敢睡。

从见到古丽娜第一眼他就发现这姑娘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她实在太热情了,热情到他无法适应的地步。

江雪在脸盆里洗了把脸,让自己稍稍清醒一点儿。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点上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把自从见到古丽娜之后发生的一切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发现除了热情外,古丽娜与自己从前认识的李春完全判若两人。

在他的印象里,李春就是一个江南女子,温润如玉,娴静羞涩。而古丽娜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很短暂,但她抱住他时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和情感,绝非仅是一个礼节。有一刹那他恍然觉得如同投身母亲怀抱一般温暖安然,那股母性的柔情彻底软化了他僵硬的身体,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差点落下泪来。

羊肉是提前炖好的,酒是提前煮好的,连同那个数学老师的位置似乎也是提前安排好的。昨天晚上他才打的电话,可这一切好像预谋了不止一日。

江雪谈过八年恋爱,他对女性的敏感早已深入骨髓。看来古丽娜想埋自己不是一句玩笑话。

江雪开始审视这个小房间。房间不大但很温馨,没有一丝因为他的到来而刻意收拾过的痕迹。床单、被罩、枕巾都没有更换,一眼就能看出是古丽娜平素用过的。古丽娜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江雪再喝一壶酒也不能装醉。

江雪顺手翻开桌上的《平凡的世界》,扉页上用钢笔写了一行字:

死人,既然你来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放你走!!!

落款:古丽娜。

笔迹是新的。

书的旁边是一摞八本粉色的笔记本,整整齐齐紧挨着《平凡的世界》,摆在桌子正中央。本子皮是同一种颜色,而且从下往上由新到旧,显然不是同一时间用过的,更不可能是学生的作业本。

江雪不傻,这完全是古丽娜刻意留给他看的。这摞笔记本就像晓霞留给少平的日记本一样,里面写着什么,他不看也能猜出八九分。

江雪没有偷看别人日记的习惯。他轻轻地将那摞笔记本推向桌子里面,底下露出一张粉笺。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你真是个死人!

看到这几个字,江雪噗嗤一声笑了。古丽娜呀,古丽娜,你这是埋定我了!

看来不看还不行了。江雪看着那行字想了想,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在下面写道:

我死了,你埋吧!

扔下笔,江雪钻进满是古丽娜体香的被窝沉沉睡去。

走出校门,古丽娜才长舒了一口气。

街道冷冷清清,商店几乎都已关门,偶尔有一两个喝醉酒的男人踉踉跄跄从她身边经过。冰冷的夜风吹在她微微发烫的脸上,古丽娜那颗火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两行泪水溢出眼窝划过她俏丽的面庞。

当看到她爱慕已久的男神出现在奇台车站门口,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痛。凌乱的头发,憔悴而疲惫的面容,半旧的军大衣和简单的行囊,昔日神采飞扬的江雪无影无踪。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那是一种来自母性的天然,就像母亲看到自己受委屈的孩子一样,想要抱住他、安慰他、保护他。他那宽阔伟岸的胸膛,如同一棵大树岿然不动,但他依旧是她心中的男神。

古丽娜慢慢地走着,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喝醉,她真想返回去再偷偷看他一眼。他会看她的日记吗?看完之后他还会留下来吗?他会不会被自己吓到呢?一连串的问题乱麻一般在她的脑海里纠缠。古丽娜有点儿后悔,她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些啊!但是她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这是上苍对她的眷顾。或许明天一早醒来他就离去了,像流星一般从她的世界消失,那样她会后悔一辈子。

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巴特尔叔叔家,侄女密妮已经睡了。

“怎么哭了,眼睛这么红?”家美婶婶盯着古丽娜的眼睛关切地问。

“没事儿,眼睛进沙子了。”古丽娜掩饰道。

“是埋人没埋成,自己掉坑里了?”家美婶婶打趣道。

古丽娜脸一红道,“别听叔瞎说。”

“人没来?”巴特尔问。

“来了。”古丽娜道。

“吓我一跳。”巴特尔说,“局长明天要见他,要是人没来,我岂不成了谎报军情。”

“领导答应没?”古丽娜急切想知道结果。

“没答应。”巴特尔说,“不仅没答应,还把我训了一顿。说我胡闹,等见了人再说。”

“局长是不是脑子坏了。”古丽娜急了,“正儿八经大学本科,优秀大学毕业生,教个小学还思来想去,人家还委屈着呢。江雪要是留不下,我也不干了。”

“别胡闹,一码归一码。”家美婶劝道,“你叔就是个跑腿的,人微言轻。再说了,不见兔子还不撒鹰呢,人都没见着,那不是瞎忙活嘛!”

“反正我不管,要不把他给我埋在天山脚下,要不我陪他浪迹天涯,两条路你们自己选。”说完气呼呼地进了侄女密妮房间。

“这丫头疯了!”家美看着古丽娜的背影说,“一城的小伙她瞧不上,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完了,完了!”巴特尔摇摇头,“埋人的坑还没挖好,自己先掉进去了!”

“别再提什么坑坑坑的,听着晦气,睡觉!”家美说完也气呼呼地进屋了。

“赖我啥事,一个个都冲我撒气,有本事你们找局长说去。”巴特尔莫名其妙被两个女人怼了一顿,也是一肚子委屈,气呼呼地拉了床被子躺沙发上睡了。

古丽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梦里尽是江雪离去的影子,清晨醒来枕巾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还泪。

古丽娜陪着江雪跟着巴特尔叔叔进了局长办公室。

局长哈迪去年她回来参加工作时见过一面,见人还是那样的热情。

“局长好!”古丽娜笑嘻嘻地向哈迪介绍,“江雪,我的大学同班同学。”

“欢迎,欢迎!”哈迪热情地握住江雪的手说,“昨天听巴特尔说要来一个大学生,我还以为他喝醉了说梦话呢。”

边说边拉着江雪的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招呼古丽娜,“古丽娜,你也坐。巴特尔,倒茶!”

古丽娜连忙拦住巴特尔说,“叔,你坐,我来。”

“古丽娜是又漂亮又懂事。”哈迪赞叹道,“今天更是喜上眉梢。”

古丽娜脸一红,转身倒茶去了。

“江雪是吧,你是来逛逛呢,还是打算留下来?”哈迪开门见山地问。

江雪拿出简历双手递给哈迪局长道,“局长,您先看看,如果不为难,我希望留下。”

哈迪接过简历认真看了一遍,边看边点头。

古丽娜倒好茶,坐在旁边凳子上,眼睛始终没离开局长的脸。见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心情也随着局长脸上的表情起落不定。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哈迪局长眼睛离开江雪的简历若有所思地说,“简历我看了,你呢和古丽娜一样优秀。但是这个事不能着急,好饭不怕晚嘛,毕竟各个学校都已经开学,你得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研究研究。只要你愿意留下,一切都好商量。”

转过头问巴特尔,“小江吃住怎么安排的?”

巴特尔道,“昨天刚到,还没来得及安排。”

“你这么办。”哈迪交待道,“先在县招待所以局里的名义给小江安排一间房住下,吃饭呢你负责,想在招待所吃就在招待所吃,想在外面吃特色饭菜就在外面吃,费用呢到时候你找我报销。这两天你就一个任务,陪着小江在周边走走看看,先适应适应环境。”

巴特尔一一点头答应。

哈迪转头对江雪说,“小江你有什么需求直接给巴特尔说。咱这里条件比较艰苦,生活上也没内地方便,你先休息两天调整调整。我呢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愿意留下,一切好商量。”

“我听局长安排。”江雪虽然觉得不痛快,但自己有求于人,没有被拒之门外就已经给足面子了。再说了,总要给人家一个考虑的时间,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哈迪把江雪送到门口,看着他们出了教育局院子,返回身便给奇台中学校长泰哲·贾玛勒打了一个电话,让泰哲立刻马上来他办公室。

放下电话,哈迪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睛吸了两口,开始琢磨如何运作此事。

泰哲正在办公室教训莫明老师,突然接到局长电话。电话里局长又没说什么事,语气非常严肃,他不由得联想到眼前这个捣蛋的家伙,指着莫名的鼻子骂道,“你小子这回完了,局长都来电话了,肯定有人投诉到了局里。人家姑娘瞧不上你全县人都知道,你还天天没皮没脸,叮叮咚咚,搞得学生老师没法睡觉。我告诉你,如果今天局长找我为这事,你小子就给我卷铺盖滚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莫明被局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灰头耷脑回到办公室,又被同事奚落了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追求古丽娜一年多,人家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他也早已灰了心。但每天只要一看到古丽娜,他的心就又蹦蹦乱跳。他也知道在古丽娜窗下弹琴影响不好,每次弹完就后悔,可是每到晚上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又去了。

江雪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虽然哈迪局长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他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可以看出,局长也想让他留下来,不然也不会又安排住又安排吃,还安排专人陪着他。由此看来,落脚应该不成问题,这也是找古丽娜帮忙的初衷,至于结果怎样,他不敢奢望,至少比想象的要好不少。

古丽娜一直噘着嘴不说话。她的心思全在江雪工作上,工作定不下来,他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但这些话她又不能给江雪说,只能闷着头跟在后面。

巴特尔见古丽娜不开心,酸溜溜地说,“又是住招待所,又派专人陪同,规格不低啊!以我的经验,这事八成有了。”

“怎么,让你陪委屈你了。”古丽娜娇嗔道,“既然领导发话了,今天中午你就在县招待所为江雪接风,我也跟着沾点儿小光。”

“行,都听你的。”在古丽娜面前,他这个当叔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这丫头他可惹不起。

江雪跟着古丽娜先回学校,巴特尔去了县招待所。有古丽娜陪着,他也落个清闲。再说他也不想当电灯泡不是。

江雪走在前面,古丽娜默默地跟在后面,谁也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事。

奇台虽说是个县城,但跟江雪教书的镇子差不多。街道两侧大多都是平房,只有机关、学校、银行是二层或三层小楼。街道是新铺的水泥路,商铺、饭馆、邮局、书店样样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因为没有流动人口,显得有点儿冷清,但倒是个生活学习的好地方。

江雪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发现古丽娜垂着头跟在后面,又回到了那个江南小姑娘的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伸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古丽娜,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

古丽娜做梦也没想到江雪会在大街上牵她的手,顺从地由他拉着往前走,心里像吃了蜜一样,脸上却是一阵一阵潮红。她还是第一次被男生大模大样牵着在大街上走。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渣男!你这算是宣示主权吗?”

街道两侧无聊的老板娘们,看到古丽娜大白天被一个面生的大帅哥牵着招摇过市,一个个兴奋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这可是今天奇台县最大的新闻!好在江雪长得不赖,不然臭鸡蛋早扔身上了。

泰哲校长敲开局长办公室门,见局长笑咪咪地斜靠在办公椅上吸烟,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哈迪见泰哲进来,连忙坐正身子,招手让他在办公桌前椅子上坐了,乐呵呵地问,“你猜我今天捡到啥了?”

“捡了一百块钱?”泰哲不知道局长葫芦里卖什么药,随口瞎猜道。

“不对,再猜。”哈迪一脸得意之色。

“捡到一块手表?”泰哲敷衍道。

“也不对。”哈迪没完没了地说,“接着猜。”

“你捡到什么宝贝我哪儿知道,爽快告诉我不就得了。”泰哲不想再和局长逗闷子。

“还让你猜着了,真是捡了个宝贝疙瘩。”哈迪得意洋洋地说。

“金的?还是银的?”泰哲来了兴趣。

“你怎么满嘴铜臭味。”哈迪有点儿扫兴,把江雪的简历扔给泰哲,正色道,“从你们学校想办法给他找个位置,现在就给我想。”

泰哲拿起简历扫了一眼前面几栏,抬头问,“人在哪儿?”

“已经在县招待所安顿下了。”哈迪说。

“中午我请客。”泰哲把简历在手中拍得啪啪响,“一定要想办法留下。”

“你拿什么留人家?一顿羊肉大餐,一壶马奶酒?人家要的是这个吗?”哈迪说,“还有,我警告你,这次可不是一个人的事,留住这小子你就留住了古丽娜,这小子要是跑了,古丽娜肯定跟着走。”

“古丽娜的男朋友?”泰哲问。

“这个我不知道,但古丽娜从一进门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小子。”哈迪不愧是老江湖,一眼就看穿了古丽娜的心思,“这个人是古丽娜找她叔叔推荐的,连地方都寻摸好了,巴里坤中小,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去巴里坤那鬼地方干嘛,来奇台中学呀。”泰哲迫不急待地说。

“奇台不是鬼地方?”哈迪反问道。

“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怎么想的?”泰哲和哈迪共事多年,没事就在一起喝酒打牌,虽是上下级,但更是老伙计,说起话来向来直截了当。

“我的意思是除了进你们学校之外,还要再给他争取点东西。留人要留心,心不在这儿迟早要跑。”哈迪老谋深算地说。

“别的我做不了主,他只要愿意进我们学校,直接让他教高中。”泰哲爽快地说,“莫明那家伙我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去巴里坤,离古丽娜越远越好。”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哈迪哈哈一笑说,“走,跟我去向迪雅尔县长汇报,他那里有留住江雪的东西。”

泰哲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难怪你当局长,我只能当校长。”

哈迪笑着推着泰哲出了办公室。

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迪雅尔·凯赛尔听完哈迪的汇报想了一会儿说,“进县中学我没意见,你们定就行了。待遇方面按引进人才办,工资、住房补贴都想办法往上靠,包括这次来的路费。你们回去尽快做一个详细的方案,我去向书记县长汇报,咱特事特办。”

顿了顿又说,“我看他工作了一年,调动手续我安排人事局对接,你们做好配合。”

接着又说,“人才引进是县里的大事,一定要高度重视,留人的关键是留心。一定要做好服务,当自家人一样,解决一切后顾之忧。有什么需要我协调的尽管提。我就一个要求,人一定要留下。”

第二日晚,县招待所贵宾包厢。县教育局长哈迪坐在主位宣布了县政府决定。按奇台县引进人才最新办法,安排江雪到奇台中学任教,工资待遇一切从优,后续使用待人事手续办完再议。

决定宣布完,哈迪局长透露道,关于江雪的安排会上争议很大,按书记的意见,直接进市委办。但人事局觉得不符合逢进必考原则,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一下。

局长说完,大家共同举杯,热烈欢迎江雪加入奇台教师队伍。

得到如此礼遇完全出乎江雪的意料。

回想那晚躺在大青石上仰望北斗七星指向西北的勺柄,再看看坐在身边乖巧的古丽娜,江雪心底不由得又想起那句扯淡话:江雪,水命,命格在北,当去西北苦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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