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隔壁敬老院里住进了一个男孩


(一)

他就那样毫无预兆的闯进了我们的生活,那是2003年,非典肆虐的那一年,我们小学六年级。

我们村离镇中心只有三公里,很多同伴陆续转去了镇中心小学念书。那一年村子里的小学已经没了一年级,全校师生加起来不足百人,我们全班人数加起来也不过十三人,这种情况下竟然还会有人转进来?对于从来没见过转校生的我们而言这绝对是件新鲜事。

那一天,我们带着猎奇的眼光看着跟在老师后面的他,个子小小皮肤黑黑,毫不起眼,这就是与阿源的第一次见面。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很官方的口吻让我们多多照顾他。对于从未与转校生相处过的我们而言,根本不懂何为“照顾”,我们只是觉得新奇,所以一下课便将他团团围住,以当时自以为天真烂漫的口吻问他,“你为啥转来我们这里呀!”

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父母意外双亡,因为他的亲戚冷漠或者贫穷,他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变成了没人疼爱的“多余”的孩子。这些流言蜚语伴着他的到来而至,他从未对我们的疑问作答,我们却从他的敏感与沉默中意识到了流言的真实性。

镇上没有孤儿院,只有一个收养残障孤寡老人的敬老院,敬老院就坐落在我们村东头,距离我家不足两百米。他成了那个敬老院里最“年轻”的人,也自动成了我们东街小分队中的一员。

(二)

我们真正的熟悉源于一场大雨。

那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晌午一过还停了电,班主任费力地撑着伞从雨中走来,宣布今天可以提前归家,小伙伴欢呼着陆续撑伞离开。

我们像往常一样喊阿源一起回家,沉默又顺从的阿源第一次说了拒绝的话,“不了,你们先走吧!我写完作业再走。”

我和阿娇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也重新放下了书包,“那我们也先写作业,等雨停了一起走。”

阿源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我们注意到了,可没人戳破他的谎言,我们以年少蹩脚的演技维护着朋友想要保有的小小自尊心,可有时好心也容易做出坏事儿,就比如我。

我从作业中抽出视线,利用余光偷偷地打量他,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能够回想起那个昏暗教室里阿源看向窗外时的发呆眼神,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那个侧脸看起来总有些说不清的心酸,那个孤独的侧脸刺痛了我,以至于我竟然勇敢的站了起来,然后脚步坚定地走向他,一步又一步。

他侧过头来看我,“怎么了?”

我挣扎几秒之后还是脱口而出,“你家的事情我们其实都知道,你要是觉得难过其实可以哭出来的。”

他不语,我便又急切的补充道,“你哭吧,难过就该哭出来,我们肯定不会笑你,要不陪你一起哭也行。”

一旁的宁宁听到配合的哭起来。

“你看,哭很容易的,你哭出来也会好受点。”

那天他真的哭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他只是又一次转过头安静地看向窗外。十二岁的我们无法透过他的眼神看清他的内心世界,只能自说自话的演绎了一场好心的同情戏码,误以为哭便可以解决忧伤,可对于不再有人依靠的他而言,这反倒是另外一种残酷。很多年后,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想起那个画面,总免不了骂自己一句“笨蛋”,如果还有机会回到12岁那年,也许那个雨天我只会选择默默地陪伴。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了傍晚,一行人看着窗外渐渐黑下去的天空心情也黯淡了下去,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干脆冒雨回家吧!”就这样,一行人兴奋地冲进了雨中。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疾驰,激起一米高的泥水,大家脸上、身上均被雨水浸湿,可声音却雀跃异常,不知是谁还哼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我回头偷偷地打量他,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

不管怎样,那场雨让我们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三)

非典疫情越来越严重,邻近的省会城市沈阳出现首例疑似非典病例那天起,我们村小学终于惶恐地重视起这件事情,每天进校门前要测量体温,放学了还要测量体温,还三天两头组织学生大扫除,校长更是在广播里通知让全体师生保持好个人卫生,绝对不允许发烧发热。

十二岁的我们并不惧怕非典,因为“死亡”二字似乎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有人甚至偷偷地摩擦温度计,只为了可以翘课回家休息。

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又开始爱心泛滥,我和阿娇、宁宁几人私下一商量,决定利用周末休息,去阿源住的敬老院里帮忙打扫卫生。

朴素的乡村孩子,做这种能够凸显爱心的事情的时候总是可以一拍即合,几个人凑了凑兜里的零用钱,加一起不到二十块,我被推选作为小组代表,负责去西街小卖铺购买礼物,几个本子、一根自动笔、一块橡皮,又买了几袋五毛钱的零食,最后兜里还剩下三块五毛钱。我揣着那余下的钱满脸兴奋地奔赴到提前约好的大贺家门前。

我们没有告诉阿源我们会去,几个人在敬老院门口踱步许久,可谁都不愿意做迈步进去的勇敢第一人。

“听我爸说,这里面住了好几个傻子,一见面就对你呵呵傻笑,还流口水,我可不敢进。”

说话的人是宁宁,我们小分队中除了阿源之外唯一的男孩。

他都这样说了,我们几个女孩便更加胆怯了,后来还是里面的人先发现了我们,问我们几个小孩鬼鬼祟祟的在干吗?还是阿娇勇敢,大声对着门里的人喊了一声,“我们找阿源。”

那所敬老院已经有年头了,至少打我有记忆起,它就在那里,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养老院——老人们花钱养老的地方,住在这里的老人绝大多数都是靠政府救济又有残疾的孤寡老人,村子里流传着很多恐怖的传闻,所以家长也不会允许我们随意地靠近那里。

长到十二岁第一次走进它,我们带着新奇四处打量,值班室的阿姨笑着将我们带去阿源的房间,房子属于回字形,走廊的一侧是供人休息的小花园,虽然没有花;另一侧便是一间又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隔间,阿源就住在其中的某一间里。

他见到我们的时候明显过于惊讶,张罗着让我们坐,回头看看凌乱的单人床又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房间里只有两张单薄的单人床,分居于房间两侧,有一个木柜子,一个木桌子,还有两个红色的脸盆,阿源的被子单薄又有些脏,窝成团堆在床上,屋子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阿娇拿出抹布,开心地宣布,“我们来帮你打扫卫生。”我也借机递上手中的礼物,“小伙伴们送你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大家故意大声的笑闹以缓解他的尴尬。宁宁约着他出去打水,大贺也跟着去水房洗抹布,我和阿娇留守,开了窗子,还叠了被子,然后让阿娇跑去把门,悄悄地把剩余的三块五毛钱放到了他的枕头下面。

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大贺跑了进来,“吓死了吓死了,刚刚看到一个瞎眼的老奶奶,她一直盯着我看,吓死我了。”

两秒钟后我们便也见到了她口中那个吓人的老奶奶,她就站在大贺的背后,表情严肃恐怖的看着我们,我大着胆子举手对她摆了摆,声音非常小的说了句,“奶奶好。”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反正她转身蹒跚着步伐离开了。

没一会房间里又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看起来还比较面善,他问我们,“你们是他的同学啊!”说着他坐到了阿源对面的床上,原来这就是阿源的室友。

我们开始和他攀谈起来,他连连感叹道,“这孩子可不容易,不容易……”

老爷爷打开放在枕边的一个塑料袋,手指颤抖着解开一层又一层的蝴蝶扣,整整解了三次,我终于窥见了里面的东西—花鼓麻花。

“你们也尝尝!”老人抖着手指将塑料袋子举到半空中。

我看着他不禁想起来我的爷爷,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拒绝的抵抗力,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拿了最小的一块,然后扔进嘴里,没有该有的酥脆口感,甚至还有一种潮湿发霉的味道。

“怎么样,好吃吧?”他问我,我只得机械的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还在后院里见到了那个“传说中”歪嘴流口水的傻子,他在铁丝网的另一端对着我们嘿嘿地傻笑。

到了他们的午饭时间,我们知趣的起身离开,临走时瞄见了他的餐盘,土豆炖茄子。阿源送我们出门,走到值班室的门口,值班阿姨喊住了他,“阿源,一会儿能不能帮忙换桶水?”

阿源爽朗的回了声,“好。”

(四)

2005年,我们初中二年级,阿源依然是我的同班同学。元旦班会前一天,班主任叫了我们几个班委,商量决定过一个特别的元旦—给阿源过生日。

这一次我们凑了五百多块班费,给他买了新的棉衣、棉裤,还买了一个大蛋糕,我还被分派了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代表全班同学给阿源写封“情书”,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我修修改改了二十多遍,终于在元旦零点来临前有了最终稿。

那注定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很多同学还自发给他准备了额外的小礼物,他抱着大家送的礼物,一时只剩下傻笑。

上了蛋糕,吹了蜡烛,大家欢呼着让他许愿,看他虔诚的合起双手,我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晶莹。

塞到他手里的那封“情书”,不知何时才被开启,我已经回忆不起里面的字字句句,只依稀记得这样一句,“世界并没有抛弃你,因为你还有我们。”

2014年,我与阿源已有七八年没有联系。QQ上有个新号码加我,招呼是,“嘿,老同学。”通过之后才知道这人正是阿源。

初中毕业,他辗转到南方做了一名消防官兵,如今年纪轻轻已混到了班长的位置。他说,“过年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看看,挺想你们的。”他还说,“谢谢!”我回他,“谢什么。”

隔了许久,我才收到这样一行字,“枕头下面的三块五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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