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妈妈说,老崔老了,我不记得老崔长什么样子了,记不得最后一次见面,有没有告别,还是悄悄地离开,只有虎口上的疤痕还是历历在目。早上的时候,劝一个感情濒临决裂的朋友别忘了年幼的女儿,别让她一生为成年人的错误负责。言语里尽量轻描淡写地苦口婆心,可眼前却仿佛看到了那个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分明幼小,却在风中,一夜长大。
老崔骄傲,清高,好像活在上个世纪的执拗,写一篇好文章,姑姑说,那时候爷爷最不喜欢他,他就去从军,在部队一众老粗里一枝独秀,退伍了自学法律,又考了全市司法第一,据说70年代的状元,长相清俊的老崔风光无两,又能言善辩,外婆曾忿忿地说,就是那时被蒙了双眼,错付了女儿。
在陈年的记忆中,有一回停电,月光下老崔挽着妈妈跳交谊舞,在那种年代的浪漫可惜惊鸿一瞥,老崔总是自恃才华,明里暗里得罪了许多人,前程也愈加坎坷,意气风发尽失,只剩下满满的咆哮,那个房子里装的记忆也成了满目疮痍,再无温情。可笑我的第一篇传阅全校的满分作文,正是关于儿时亲历的这些战争。
14岁,妈妈陪老崔参加同学会,同行的司机贪杯返程出了车祸,妈妈昏迷不醒,我独自在医院守着,老崔顾着打官司几天都不来,年少的我,白天回学校准备会考,夜里回到充斥血腥味和哭声的病房,最绝望时跑到医院旁的河边痛哭,哭着哭着便累了,察觉世上无人听见,小小的我,开始思考人生,好像得了答案,所幸妈妈半月之后醒来,上天终究厚待了我。也是14岁,老崔最后一次打我,伤口血流不止,妈妈哭着训斥我怎么不知道逃,从此决定送我念寄宿,她也真正的离开了老崔,离开了那个房子去了最南方,妈妈艰辛,我没法开口留她,逼着自己提前学会了独立。老崔从此,淡出了生活。
后来关于老崔,偶尔交集,也从无愉快,他记不得我的生日,读几年级,也不晓得我何时去了大学,又在哪个城市,少有的联系,是他炫耀式邀我们参加他和年轻女友的婚礼,是他被欺骗失去了所有,是他又和谁打起了官司······老崔是有才情的人,然而他却像个一直长不大的老男孩,忘了和时代和解,我不知道是他的固执耽误了他,还是不怀好意的人埋没了他。
很多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叫过老崔“爸爸”,只知道对着把我当女儿疼的叔叔,我叫不出一声“爸爸”,难得的回到故乡,我总想去看他,最后也只是借妈妈捎个红包,有人问我,“和你父亲关系好吗?”我微弱得无法回答,我怨过他,却没法恨他,因为他留给了我一生都无法消失的疤痕,受尽委屈的童年回忆,可是如妈妈从小教诲的话,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生身父亲,世上只有他受我一声“爸爸”,或许在我尚在襁褓时,他也曾笨手笨脚的抱过我,也曾在出差回来时给我小公主般的礼物,尽管这些记忆已经模糊到更像梦,但血缘,大概是这世上,最无法否认的真相吧。
大难之时,我也被时势洪流淹没其中,多年积累仿佛一夜倾覆,我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前路白茫茫一片,措手不及却奋而不弃,或许已经习惯了人生中许多次绝境逢生,我总比别人多了些许柔韧,然而也总有一些事,是我不可触的软肋,好像那一年的夜晚,月色皎洁四下安静,少年的我抱紧自己,在寒冷的河边泣不成声,没人知道,那样少不更事的我,心里该有多荒凉冰冷。
或许,明天当我醒来,太阳照常升起,爱我和我爱的人一切安好,这个国家依然繁荣热闹,大家盘算着去哪里看花,恋人计划着旅行,孩子们在阳光下撒欢的嬉闹,街上没人戴口罩,我也没有困在房中,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见生机勃勃的万物停止了生长,梦见久违的父亲一夜老去,梦见少年时独自照料昏迷不醒的母亲,梦见故乡那条夜色里安静得盖不住我哭声的河,视若不见地流淌,从过去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