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第一次,阿母牵着我出门,来到天离河。河边铺延一层淡蓝的沙,我望向头顶的天空,被风吹起时天离沙幻起的图像迷惑,这世界忽然宏大而寂寥,身体却仿佛越来越透明,稀薄到快要不存在一样,这感觉立时凝附在小小心上,从此一直深潜,总在孤寂的时刻跳跃出来,让我暂时忘却所陷苦恼,继续追寻那迷惑的源头。
阿母晃了晃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叫了声:“阿母。”
阿母说:“鹿儿,你看,这条河的所在就是盘古劈开天地那道缝隙,天地分离之际,天离河澎湃而现。你还记得盘古的故事么?”
我说:“记得,我好喜欢这个故事。远古混沌一片,盘古一斧劈下,天地分开,万物蕴灵,后来世界上就有了这多人众,这样繁荣。”
阿母说:“嗯,虽然人们总是打打杀杀,但有这多人还是好的,有人就有希望,鹿儿你也是希望。”
我不解:“阿母,我是什么希望呢?”
阿母说:“是你将来想生活的世界,也是将来会生活的世界。”
我是将来的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未多言,只是望向天离河,这些几乎和真实世界一样的幻象,是真实的么。
阿母又说道:“天离河处在天地离合的上元分界,承袭了天地初生的灵气,这些沙也因此生灵,能幻化成象。”
阿母问我:“盘古身体化为世界万物,你知道哪部分化而为人了吗?”
我挠挠头,眼睛只盯着沙图。我喜欢看到新鲜的事物,喜欢看到远远的飞鹰,希望自己是一对神目变得。
阿母接着说:“是他的心。他的心化为人,所以我们有魂灵。天离沙是有灵气的河沙,它会感应我们魂灵的模样,也能感应我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问阿母:“魂灵是什么?是心么?”
阿母说:“是,也不是。魂灵还是你的话语,是你的行止,是你的全部。”
我又问:“是不是人死了,就没有魂灵啦?”
阿母说:“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有人死了魂灵也灭迹无存,有人死了魂灵却永续常在。”
我又听不懂了,但不再问了,我被自己幻想出的一番景象吸引了。我望着天离河,头脑中想象着初生的盘古,那混沌里混着黑暗和光明,一切的一切都不知何时开始,都在等待。直到这巨人在这混沌里出现,不断生长,而后醒来,他顿觉憋闷,想跑跑不动,想跳跳不起,他使尽力气站起来,上面有压着他的天,下面又抵着他的地,他还在生长,这天压不住他,他反而把天顶了起来。盘古有了更大的心念,他使劲把天往上顶,他越长越大,天越顶越高,终于,天和地震然欲分,分开的一霎,大地上光芒四射,新生的荣耀笼罩一切,就在天地缝隙,一条大河迸然而生,通透澄莹,承继天地之灵,便是天离河,天地分裂时的碎屑掉落在河边,沾染了天地初生的灵性,便是天离沙。
就在我全神幻想之时,忽然感觉到面前的沙有些异样,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看到了沙象,还是仍在幻想里头。风起来了,天离沙随风轻扬,先是聚成一团,随意翻飞,不成形状,我不由迷惑起来:混沌会是这个样子么。这片沙内部又翻腾起来,看不清楚,却能模糊觉到,那是个巨人在长成,他开始是蜷缩着的,却不断挣扎,拼力争斗,蓦地,沙中巨人直身站立,头顶天,脚踏地,巨人越长越高,直到天地豁然分开,沙象刹那分明。我看得入了神,那团沙忽又合上,复成混沌一团,风停了,沙落下来,散在河边,形成一道曲曲的蓝色细线。
我心里迷惑满满:那落下的图形是什么,我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呀,难道我这么想了,自己还不明白,天离沙却预兆出来?
阿母见我半天呆怔无神,轻推我肩,问道:“鹿儿,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我脱口而出:“阿母,这些沙子真的有灵性,我看到盘古开天地呢。”
阿母的脸上先是一惊,继而又显得十分愁郁,只说了一句:“你果然和他一样。”便不再多言,随即伸手拉了我回家。
此后阿母再不出门,面上神情总是郁郁。阿母究竟是怎么了,我在心里存了疑,可却不敢问出,怕引阿母难过。我想自己弄明白,然而许是太小了,总也想不出个缘由,脑袋里缠了一团乱。我便经常自己跑到天离河边,想看清自己的心意。可是风似乎出远门了,再也没有来过,没有沙象。天离河澄亮清透,映出的只有我充满迷惑的小脸。
阿母总是很沉默,一个人握本书简坐在窗边,偶尔翻一页,大部分时间却是呆怔,回过神来又是烦郁神态。后来我长大一些,想着许是因为阿父很少与阿母讲话的缘故,我自己找不到人讲话的时候,心里就会闷闷的,会去天离河边待着。我心里的事情,不能跟别人讲说,总希望天离沙有所征兆,显示给我看,于是总来到河边,等着风起,经常看着看着,被平静的河水抚慰,心里郁积的闷气慢慢消散,不再难过。
我长到十岁,明白一些世俗事情,慢慢习惯了阿父为家族事忙碌,不理家人,心里却渐渐和阿父疏远起来。
我是扁家的二公子扁灵鹿,生在名位至尊的武林望族,却对争权夺势拼力维系族誉的家族作风颇为反感。我曾听族里的世伯提起,阿父少时,为了维护家族的武林统帅之位,祖父十分严苛地训练阿父,从来都认为阿父理应做得更好,不论阿父武力在武林中排名如何显耀,声望如何长进,祖父都会板起脸来训斥阿父:“明明可更得精进,为何武力此处还是有所懈怠?”然后让阿父闭门思过。
不知道阿父闭门后想到了什么,可是自从我记事起,阿父从未展过笑颜,对着我和大哥总是十分端正,要求严苛而繁多。大哥和阿父少时的做法如出一辙,拼命练习,想要博得阿父的赞赏,阿父最多也只是沉默着,好似点了点头,又好似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我不是长子,不用继承家族族长之位,且身体不是很强健,总是会疲弱劳累,出些小恙,阿父对我也就不如对大哥那般严苛,稍为和缓些,他板着脸站在我面前看我习武时,没有十分地逼我像大哥一样练武练到筋疲力竭,并且默许教武的老师允我随时中断练习。我于是总偷得空闲,独自溜出去,去看天离河。
我对天离河如此痴迷,总希望着它能帮我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最想要的是什么,似乎知道了,内心就不再那么失落。可是风再没来过,我就这样一直对天离沙失望,直到那一天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