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心情变成诗。)
正值仲夏,早上十点多,汪雯欣开车拐到銮东二路。
几年过去,记忆中路边参差错落的门店全都不见了,路两旁青葱秀气的道树和景观绿化带将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分隔。城市像块绵软精致的蛋糕,被这样左划一道右划一道,逐渐变得更摩登便捷,虽然底子还是那老几十年前的旧底。
靠海边的城市常有一条盘绕着海岸线的冗长步道,因为受诸多携手散步的情侣垂青,而被本地人称作“情侣路”。銮东二路就在这条情侣路终点的分岔上。
导航里突然传出腾哥的夹子音:“开赛车呢你,超速警告。”汪雯欣后知后觉瞥见限速 30 的标牌闪过,一脚急刹。斜后方一位骑电驴的外卖员正巧加速过路口,险些怼到保时捷侧屁股上。
汪雯欣从后视镜里看见男人狼狈躲闪的样子,不禁懊恼自己今天的心不在焉,幸亏没蹭上。为了避免麻烦,她干脆踩油门变线上主道,很快就把那黄色身影抛在身后。
那人好像有挥拳抗议,管他的呢,这些凭借体力劳动混日子的城市底层人,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反正没撞到他,停车万一被讹诈怎么办,麻烦。
金銮新村跟几年前她离开时相比倒没什么大变化,物是人非吧,她没想过又回到这里。搬家公司明天才能把东西送来,她可以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先安顿好。毕竟明天,这辆跟随她近四年的座驾也将成为别人的胯下之物。人除了自己,最终什么都留不下,汪雯欣抓紧方向盘,压抑着心底翻滚的不甘。
城中村的回迁小区其实建设得蛮整齐气派。前面二十栋都是小三层带院子的格局,单看跟市区里的洋楼别墅群也没有多少不同,除了各家院子里五花八门的作物表明这里居住着一群曾经以农耕为生的人。后面十几栋是三层高的公寓楼,租金特别便宜,否则她绝不会搬回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当然,回来,还因为有个翻身计划。
汪雯欣拖着新行李箱,一面缅怀自己的LV 拉杆箱,一面磕磕绊绊爬上三楼。房东说顶楼有天台,可以晒东西。她把行李箱扔在出租屋门口,先爬上天台,匆匆比划了尺寸给搬家公司发微信,她有个很沉的柜子极适合塞在转角位置。与过去的生活告别,需要舍弃太多。购买时千金万贵的家具摆设,现在打三折出售都没人要,扔了还得给物业公司付垃圾处理费,高端小区附近收废品的老头对她说:“按斤回收,一斤八元,爱卖不卖。”老头无所谓的语气让汪雯欣感到羞愤,她怀疑之前住的那个小区里可能都是些人傻钱多、搬次家就扔批家具的土豪,否则怎么会惯出口气如此大的废品“爷”。
走到窘境汪雯欣才发现,时间跟可怕的小贷公司一样,宰起人来毫不手软。她就这样被一步步逼回这厌仄的出租房里。
上午十一点,汪雯欣肚子咕噜噜叫唤,提醒她今天还没吃早餐。点开手机外卖小程序,推荐页照常是那些她曾经喜欢光顾的料理店。不久之后大数据就会明白她已经是个囊中羞涩,需要精打细算的“负姐”了。
下单一份汤粉,坐在空荡荡只有一张床一架简易衣柜的房间里,汪雯欣又发起呆来。假如当年没有搬走,现在会是何等光景?她踢着脚下起糙的旧地板砖,思绪回到大学时代。
1
每逢毕业季南方大学的校园里都格外热闹,快要离校的学长学姐摆摊卖旧物,面临各奔东西的小情侣们要么难舍难分要么大吵大闹,期末考试也如期而至。
汪雯欣即将大四,在地图上跟学校呈对角线的市郊找了家工厂实习。她要在那边租房,但是连城中村的回迁房月租都要一千多,所以她在校园网发布了一条合租信息,居然有位今年毕业的学长签了她实习那家工厂。他们约定在西校区三食堂二楼小炒部见面。
午餐时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汪雯欣应该是特别的,她个子比较高,一米七,黑长直发,穿ONLY天蓝色系的淑女裙。她就是这身打扮去面试,获得了实习机会。她希望给学长也留个好印象,以便于在合租的日子里获得一些关照。
学长叫李大辉,很普适的名字。“叫我大辉或者阿辉都可以。”学长伸出手来快速地碰了碰她的手,被火烫到一样又缩了回去,那股灼焰就从他暗古铜色的面部肌肤上升腾出来。
“阿辉哥。”汪雯欣歪了歪头,甜笑着将称呼从“学长”换成“哥”。大男生的脸这下红透了。他的两位同伴揶揄地对他戳戳捣捣,其中一位龇着牙邀请汪雯欣与他们共进午餐。合租的事情就在推盘换菜中愉快地决定下来。
他们好上以后,阿辉对雯欣说,他叫去壮胆的两位好友曾警告他“这个单刀赴会的女生不简单。”
他们叫他不要陷进温柔乡,可惜为时已晚,他一触到她的指尖,就完全陷进去了。
门铃骤响,熟悉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像三年前一样在空房间里盘旋。
汪雯欣推开防盗门,门前站着的男人一身黄色制服,因为吃惊,他的眼轮匝肌格外兴奋,使双眼如同当年得甲亢时一样鼓出。
“阿欣!”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好久不见。”她耸耸肩,看上去比他平静许多。
“居然是你,真的是你!”他一只空着的手向她伸出来,突然醒悟,又收了回去。
“呃。”她视线顺着他的另一只手看到外卖手提袋,机打小票上有点单人信息:[猫儿小姐]。那么,“这是我的外卖。”
“阿欣,我……”他并不想把手提袋递给她的样子。
“要不要进来坐,”汪雯欣思忖把男人请进屋里,总比呆站在楼道叙旧强吧。可是她一转身,看到干干净净的客厅,耳根突然有点刺痒。她向前一步,把门在身后半掩住,歪头改口说,“一会忙吗?要不要出去坐一下?”
李大辉被她迫得后退两步,想也不想地回答:“不忙不忙,我等你。”他透过入户门看到她身后房间的样子,心里有些猜测。他了解她的性格,她永远要把最光鲜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很快两个人走下公寓楼。停在楼前的保时捷大灯闪烁两下。
“坐我的车吧。”汪雯欣踩着笃定的步伐向驾驶座走过去。男人则小跟班一样紧随着她,从另一侧拉开车门,他稍微缩一下脖子就能坐进这辆底盘很低的红色小跑。车里弥漫着淡淡的茶花香,他系好安全带,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拘谨地梗着脖子,用余光打量她娴熟地挂挡、松手刹、倒车、调头,驶上小区车道。
她学车那年,坐在他借来的手动挡三菱皮卡里,表情是多么丰富。他喜欢那时候的她,他记忆里的她,还属于他的她,一切都依赖着他的她。她像一只骄傲的天鹅,落在他身边,后来又展翅飞远。现在,她会回来吗?仍旧落在他身边,低垂下她高傲的头颅。
不,他余光中的她,背脊笔直,脖子微微上仰,偶尔来回摆头看向左右侧视镜。她是不会向他低头的,他想。刚才在路口,她从他身边冲过去的姿态,仍旧豪横、不由分说。她到此时,都没有认出路口的他。
2
銮东二路东口超市旁有家KFC,他们从前每周末买完日用品会去那里歇脚。时隔三年,两个人又坐在落地窗边的座位上。她面前还是一杯冰美式,他面前还是什么都没有。
分手时没有话说,再见也就不会很快有话说。往事重提沦于尴尬,诉说现状又需要勇气。汪雯欣沉默地搅动咖啡,透明塑料杯里荡漾着一圈圈咖啡色涟漪,冰块在其中浮浮沉沉。
“我和他分手了。”终于她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也浮浮沉沉,“第二年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但他在那边有老婆,他老婆找来,他不敢离婚,就给了我一笔钱,一套房子,一辆车子。买断我跟他们的关系。”她手指下意识摸向桌上的汽车钥匙,来回描绘那皮质外壳流畅的曲线。
“所以我自由了。”她嘴角挂着微笑,把手收回去,轻轻托住下巴。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他巴巴地问,口里又黏又干,但他不想起身去点饮料,他怕他一转眼,她又走开。她任性惯了。
“没什么打算。就先找个地方落脚。”她轻描淡写。绝不肯告诉他,她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单身了。“你呢?一直送外卖?”
“嗯。”他盯着她的眼睛,心里一热,说道:“其实我已经……”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也不找个女朋友,不结婚生孩子了?你家里不催你吗?三十多还没有房子车子,会越来越难的。”她打断他的话,用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的语气批判他。
李大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兄弟们总问他为什么喜欢她,她势利、虚荣、不温柔、不体贴,她的缺点那么多,身边随便拉个女孩出来都比她好。可是他就只喜欢她,像中了蛊毒。兄弟说他是现世稀有的大傻缺。假如她同样愿意喜欢他,傻缺就傻缺。
可能他喜欢她的漂亮,她身材好,歪着头说话的样子很清纯,像他小时候爱慕的一位甜歌小天后。他青春期的梦里常常有一个倩影,见到她第一眼,他就认定,是她。谁能给爱情做出成分分析呢?也许她对他的吸引就是特殊信息素的作用,他像一只被标记锁死的空蛋白质壳,等着重新被激活,别人都不行,只能是她。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对汪雯欣说自己一直在等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点张不开口。如果他说完,她就像三年前那样甩手走掉,怎么办?现在他比从前更有底气吗?他知道她喜欢钱,她想要富裕的生活,她想在嘲讽过她的同学面前扬眉吐气。他可以给她他的一切,但她现在好像什么都不缺,她会再一次接受他吗?他望向桌上被她把玩过的汽车钥匙,他不确定。
突然,李大辉的手机铃响起来,听筒里传出孩子清脆的叫声:“爹地,你中午要不要回来吃饭。”汪雯欣手中搅拌的动作僵硬了一刹,只听他回应道:“你们先吃,告诉妈妈我今天要晚点回去。下午和晚上也不要等我。”她该庆幸吗?他这是打算跟她消磨一整天?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他刚挂掉电话,她便很快地对他说,身体绷直,屁股挪到座位前三分之一处,做好随时起身离去的准备。
“别误会,”他忙解释,“刘莹你还记得吧,我高中同学。”
“哦,男朋友突然跑了的那姑娘。”
“不是跑了,是调去 Y 省执行保密任务。可惜后来牺牲在外面了。”
“嗯。所以你们好上了?还有了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是她男朋友的,我认的干儿子。你那时候就误会了我和刘莹。”
“那你是英雄的接盘侠?”她觉得自己语带双关,还挺好玩,于是笑起来。
“阿欣,别那么刻薄好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李大辉脸上的愁苦缩成一团,显得他更加苍老。
风吹日晒的打工人,唉,她在心里叹息。“阿辉,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如果不是刘莹来找你,我们也许不会分手。”
不会吗?他不信。如果他没有亲眼看到她从那辆加长版黑色商务车下来,或许他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
3
汪雯欣压根不会承认,她羡慕刘莹,不但羡慕而且嫉妒。她和李大辉好之后,跟刘莹两口子一起去爬过一次山。刘莹的对象比李大辉高半头,身体健硕,皮肤是当时很流行的古铜色,警校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一个小派出所,但是正儿八经的公务员。汪雯欣记得那天刘莹对象从单位借到一辆军绿色吉普车拉他们上山,她当时就想,有车真方便。所以当她坐在黑色大奔的副驾上,被醉醺醺的老男人半环抱着朝耳朵眼儿里吹气的时候,她才会隐忍和顺从吧。
刘莹比汪雯欣矮半头,她跟她对象站在一起,身高差足有一只西瓜那么大。其实刘莹外形和只有一米七二的李大辉比较般配,汪雯欣想这就是她讨厌刘莹的原因。
李大辉向她解释刘莹如何得知男友殉职的消息,又如何发现怀孕,决定生下没有爸爸的孩子,三年来他作为好友如何与他们娘俩互相扶持。他讲到这些,再次见到汪雯欣的那种紧张和不自在感就消退了一点。“刘莹现在是我们大区的后勤负责人,统管着四百多位骑手。”他说着说着,脸上还升起一股自豪之情。
“哦,你们是同事,所以要每天一起工作、吃饭,睡觉?”她淡淡道。
“阿欣,我们只是同事和好友。”
“不用对我解释呀,早就没有必要了。”她故意别过脸去看橱窗外面的风景,留给他三分之一落寞的侧颜。一对中学生路过,大约因为光线问题,两个孩子对着橱窗摆POSE用手机自拍,完全没有意识到窗户里面的人正在盯着他们。
“阿欣,我一直想等你回来,这么多年,我心里放不下。”李大辉鼓足勇气对着她的侧脸说,“当年答应要在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我攒钱买了你喜欢的那条手链,结果却没机会给你。”
汪雯欣搜寻到记忆角落里的那条手链,她曾经在品牌柜台前流连过无数次,一条普通的,价值五百多元的施华洛世奇水晶手链她都不舍得买。离开他以后,她有了比那贵重许多倍的许多条手链。
我没错,我只是做了每个明智女人会做的选择。她从反光的橱窗里看到自己和他模模糊糊也依旧不太相衬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她唯一不后悔的就是结束了没有希望的恋情。就算能得到很多的爱,那我也先要很多的钱。
“我们出去走走吧,或者我带你回去看看,我还住在那里,我买下了那间公寓。我总想着你有一天会回来。”李大辉一鼓作气地邀请,他也不是毫无底气,他努力的动力,就是想在她面前扬眉吐气。
汪雯欣看着窗外,前面拐过一块礁石就是情侣路的步道。她以前很怕晒,大夏天无论多热都会把自己捂得严丝合缝密不透光才出门,今天她有些自暴自弃,“好,反正我闲着没事。既然你请了一天假,就随你安排吧。”
天气预报说白天局部有分散性阵雨。云絮从海面上卷起,晃悠着被海风吹过来,马路对面滴滴答答落了几点水珠儿,这边赤日炎炎,好像只是一路之隔,却在不同的世界。
汪雯欣答应了李大辉的邀请,她把车子开回公寓楼下,又上去换了一套运动装。无论如何,她不想穿着自己的香奈儿跨坐在一辆电动送餐车上。她当然想知道李大辉口中的惊喜是什么,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热切。女人只有做清冷的月,才会引起男人对着水影兴叹,若是像太阳那么炽烈,就会烤得他们逃之夭夭。
她随手抓了一只经典款包包,在卫生间散布水渍的半身镜前打量自己:完美。
楼下李大辉等得满额汗津津,她才款款下来,扶着他的腰骑上电单车后座。
李大辉要为她展示自己的实力,先带她去了工作的地方。那是隔壁街 CBD 中区一间十层写字楼,带底商的三层是李大辉公司办公的地方。他们一路走进去,来来往往的年轻人都恭恭敬敬称呼李大辉“李总”。
汪雯欣适时地表达诧异。李大辉则自豪地说,如今整座城的外卖都属于他们分部管辖,另外他还有家商贸公司,为了便于管理,就凑一起租了三层办公区域。租金略贵,但离銮东二路近,主要是因为情怀。
李大辉觉得自己运气好,失恋后为了麻痹自己而没日没夜工作,不但升职加薪,积累了第一桶金,还在送外卖时无意帮助了一位投行的大哥,大哥带他从十几万起步,搭上口罩事件和网红食品店的热潮,几轮投资下来,身价暴涨至七八位数。用流行语来讲,他算是踩上风口起飞的那种人。
汪雯欣歪头微笑地看着李大辉,还不等她说什么,突然有人打断了他们。
来人居然是刘莹,还有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子。
“爹地!”男孩挣脱刘莹的手奔向李大辉,李大辉也张开双臂顺理成章地将男孩抱住,随即高高举起,引发男孩一阵“嘻嘻哈哈”的欢笑。熟稔程度,非比寻常。
4
汪雯欣看到这个三四岁非常可爱的男孩就不服气,她伸出贴着豆沙色甲片的手指去捏男孩的脸,男孩反感地向后躲闪。像他老子一样不识趣,她不屑地想。她自己也有过儿子,没什么大不了。
“爹地,带我去买恐龙蛋巧克力!”男孩缠着李大辉不放。
李大辉为难地看向汪雯欣。她于是善解人意地说:“不用管我,我跟刘莹好久不见,我们叙叙旧。”
李大辉如蒙大赦,又去看刘莹。
刘莹仿佛没看见汪雯欣似的,径自走上前对男孩说:“不许淘气,只能买一只恐龙蛋。”她拍男孩屁股的手,同时也拍到了李大辉托着男孩的小臂上。但三个人都很自如的样子,让汪雯欣心里不太舒服。
待两位男士离开,才是女人的科洛西姆时刻。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坐吧,想喝点什么吗?我们有咖啡、茶、果汁和矿泉水。”
“谢谢,不用麻烦了。”汪雯欣并没有顺着刘莹的示意朝沙发方向走。她反而接近她两步,让自己的身影盖住她面前的光线。她比刘莹高,站着才更有气势。“真的好久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对,我还是给你倒杯水吧。”刘莹说着转身走去饮水机前。
汪雯欣挑眉,看着她弯腰的背影,刚才的不快就消退了一点。
“不用麻烦,我们很快就走,阿辉说回来交代一下事情,然后带我去他家。”她接过刘莹递来的水杯,浅浅在嘴皮上沾了沾,挡住唇边微笑。
“你为什么回来?”到底还是刘莹先沉不住气。
“没为什么。该我的,就是我的。”汪雯欣这会放心地踱到李大辉办公桌后面的大班椅前,把手里杯子随意往桌上一放,转身坐下去。“椅子不错,蛮舒服的。”
刘莹皱眉看着她,“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汪雯欣这才抬起眼皮,睁大仿佛无辜的双眼,似笑非笑对刘莹说:“告诉你个秘密,当年肖勇跟我私下有联系。”她仔细看着刘莹面部的表情变化,不想放过一丝一毫。要确保自己目标达成,就要先搬开路上所有的绊脚石。告诉刘莹她对象曾经跟自己暧昧过,戳破刘莹表面的幸福,只是第一步。
可刘莹冷哼一声,回答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阿勇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吗?”
汪雯欣闻言,视线从刘莹脸上滑下来,落到她微微握拳的双手上。
“一个陌生女人加微信就开始套近乎玩暧昧,在阿勇这样有戒心的专业人士眼里,你就是一个电信诈骗或者风化店的托。他敷衍你,不过是想看看从你身上能钓到什么大鱼。如果不是后来查到你的IP和大辉一致,你可能早就被请到公安局去喝茶了。”四年,刘莹觉得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你羡慕我和阿勇,你勾引他,并不是你多么喜欢他,而是你虚荣。你想有一个工作稳定的男朋友,你想有一个样貌上乘的男朋友,虚荣障目,让你看不到李大辉掏心掏肺对你的好。
“你不知道珍惜爱情,你也不相信真正的爱情,李大辉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却把他当作一块跳板。
“难道你没有发现他突然间就不愿挽留你了吗。你觉得为什么他会不向你解释我们‘亲密’的关系就让你离开呢,那是因为你每天晚上在大奔里做的事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枉费他为了你,兼职打几份工,身体都差点熬垮。”
汪雯欣瞳孔微张,她想起每晚借口加班,实则跟台湾老板耳鬓厮磨之后到家,总见到李大辉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以为那是他跑外卖做兼职太累才养成的臭毛病。其实是他发现了她的心神不属吗?
“所有人都说大辉是傻子,这么多年来,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在等你,但是他等的真是你吗?可能他只是不甘心吧,因为他爱的只是他幻想里的那个你。而你如此势利,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他的等待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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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莹这话,何尝不是汪雯欣反复对自己说过的。她从来也不相信有永久不变的爱。但是李大辉可以不爱她,刘莹却不可以干扰她。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把我说得如此不堪,你呢?你生下了自己爱人的孩子,假装自己是英雄的遗孀。这几年,你是不是一直装贞烈来着?你既不跟阿辉挑明关系,又不跟他撇清。现在看见我回来,你怕了对吗?你怕到手的利益马上就要被我分走,所以你不淡定了。刘莹,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虚伪。”汪雯欣忍不住笑出声。她畅快了,最近生活不顺的郁闷之气,在她攻击刘莹的时候得到宣泄。她感觉自己根本停不下来,“说到底,咱们俩都是一样自私的女人。你不过是想给你儿子找个便宜爸爸,要不然这么多年你跟着李大辉没名没分的,图什么呢?”
“心眼脏的人看什么都脏,你非要以为我们俩是这样,那我也无话可说。但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你给自己所有的过错都找到借口,把问题都推到别人身上,好让自己不管多么没有底线,都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下去。还有你加入的那些什么女性团体,阿勇早就跟大辉说过,像洗脑的传销组织一样,把好好的女孩子们都教坏了。你的欲望沟壑永远也填不满,匮乏将是你唯一的结局。”
“如果女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被扣上精致利己主义的帽子,那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女人都特么一样。我们只不过是比你们稍微聪明一些罢了,没有那些封建主义思想的裹脚布。你们束住自己还不够,还要把别人牢牢地绊住,你所谓的道德三观跟你的所作所为就那么一致吗。刘莹,收起你虚伪的嘴脸吧,我早就看透你了。如果你不虚荣,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像肖勇那样的男朋友呢?你为什么不踏踏实实跟李大辉过日子呢?你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年没有人想把你和他凑到一起,你的借口难道不是你不爱他,只把他当朋友吗?但是你们的生活又牵扯在一起,你依靠着他,吊着他,用友谊做幌子,利用他的善良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你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有道德吗?当然不,你无非是想名利双收,真叫我自愧不如啊!
“我告诉你,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拿阿辉当跳板,他对我好,如果我没有心动,我怎么会接受他?只不过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没有指望,而当另一个人抛来橄榄枝的时候,好吧,你没有资本,并不懂得那种感受,就好像你只是皇宫里的一个小丫头,突然有一天皇上对你勾勾小手指,说要宠幸你,让你做贵妃,让你做皇后,天下都归你所有,你会不心动吗?
“你知道吗?第一次被台湾老板拥抱的晚上,我吓哭了,谁还不是从一个清纯女孩开始一步步走到现在呢?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阿辉已经累得睡着了,我把他晃醒,我忍不住憋屈地哭了。于是我们做爱,疯狂似的发泄似的。那天你就睡在我们隔壁,你的男朋友失踪了,你就来投奔李大辉,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呢?我的男人要把他的精力分一半给你,所以他顾不上我!
“之后你醒来,你去卫生间发出‘叮哩哐当’的声音,李大辉毫无预兆地就软了,你知道当时我是什么心情?
“你一直说你不是介入我们感情的第三者。但是你就在那里,像一根刺,扎在我们的生活里!你还敢说你不是我们感情破裂的导火索?”
见刘莹气得说不出话,汪雯欣更要乘胜追击,谁料这口气拼到底,她自己也险险收不住,一些口是心非一些气急败坏。她甚至脱口而出:“对啊,我早就从同学那里知道他现在发达了,要不我干嘛回到那个破小区?我是什么念旧的人吗?”
“妈妈,”男孩小心翼翼的声音惊醒了两个怒焰高涨的女人,“你们在吵架吗?”刘莹抱住从门外跑来的儿子,摇摇头,一直隐忍的眼泪就那么给晃了出来。
不要试图叫醒装睡的人。刘莹觉得汪雯欣已经走火入魔,她像只张着大嘴的饕餮,李大辉修行太浅,当不了舍身饲虎的佛陀。但这两个人都执拗,除了他们自己,谁插手也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
“你跟我走。”看见李大辉跟进来,汪雯欣拽着他的领子,高昂着头颅走了出去。她手上几千块的 LV 包包被随意抛进他怀里。其实她只剩下两三只最便宜的奢侈品包,用来充面子。她的态度越漫不经心,别人越觉得她深不可测。气势是她拿捏男人的一件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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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酒店是去年开业的,以前每次加班路过原来的那片棚户区你都会坐在单车后座上给我讲鬼故事。”李大辉按住汪雯欣一杯杯往唇边送酒的手。他把这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牢牢地。他究竟听没听到她们的争吵?没有吧。“我们可不可以叙叙旧,如果你不想回忆,听我说说可以吗?”他沙哑着嗓子,鼻音囔囔的,如同在哀求她。
她抽出服务生送上来的薄荷味万宝路细烟,缓慢点燃,在薄薄烟雾后首肯。回到銮东二路,她觉得又是自己的主场了。她讨厌刚才那个见证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奋斗、辉煌的地方。难道这条路上就没有成熟繁华的商圈,没有高耸时尚的写字楼,没有曲径通幽的街心公园,没有如盖的香樟树林荫道,没有火红如诗的木棉,没有……不,銮东二路什么都有!这里还有她和他,汪雯欣和李大辉的回忆,有他们曾经用双脚丈量过的时光。烟头急促地明灭,很快在水晶烟缸里汇集成一圈。她又灌下一口加了冰块的酒水对抗上扬的心火。
到底,在他杂乱无章的叙述中,她的心绪又渐渐地平静下来。酒精依旧会灼烧食道,但不再像投进炸药桶的火药那么激荡。她扶着额头,自己今天是发昏,怎么会和刘莹那个不相干的女人说那么多话,置那么大气。太不明智了。
“阿欣,你在听吗?”
“是的,《Fade to black》,我最喜欢的歌。”大家只看到你为我付出的一切,谁又肯看到我的付出呢。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乐队根本不是METALLICA,是你在銮东二路那家老唱片店里听过这首歌,说前奏很好听,我才告诉你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可我喜欢 BEATLES ,喜欢 《Yellow Submarine》和《Please Please Me》。我们之间究竟是谁在取悦谁。
“是的,《百年孤独》,我最爱的书。”鬼知道那个什么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是什么结局,那本小说我除了第一章的前三页翻开读到睡着,再没别的印象。好在你也对文学一窍不通,我有时也不用装得那么辛苦。还有你床头那些什么老舍鲁迅沈从文,真不如给我换两本《排球少年》的漫画,看看帅哥多好。
“是的,玫瑰花,我最爱的香氛。”我当然记得,你第一次给我过生日送我的那束红玫瑰。第二天早上起来,你在唱“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我真的好怕,在这种城中村的返迁出租屋里,混五个月都难挨。我只能用香氛来掩盖你球鞋的汗臭和屋子里发霉的味道。
你爱我,你就给了我你所能奉献的一切。
难道我没有演一个你喜欢的乖巧女友来迎合你吗。
“是的,你在西校区三食堂二楼小炒部对我一见钟情。”为了让你觉得我是个善良勤劳的姑娘,我找人演了那出别人在奔跑中撞翻餐盘,我过去细心帮她收拾残局的戏。我在大学专门旁听心理学,当然知道怎样通过极小的细节就让你对我第一印象好感倍增。我习惯对你歪着头讲话,不是我脖子有问题,而是这样看上去,你会比我高得多一些。
“是的,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风雨惊魂夜,软玉销魂乡,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大报偿了,因为这毕竟是我面对的第一份真心。连蓬巴杜夫人都会对自己的第一任丈夫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如果我不曾吃过初恋的苦,又怎能迈向新生活。
7
汪雯欣反应过来自己喝多了,她对面的李大辉也没比她好多少,面前桌上已经横着好几只威士忌空瓶。
她站起身摇摇摆摆,李大辉拉着她的手不放。
他说在酒店楼上有招待客户的签约包房。“外卖生意还在酒店包房?”她笑。
“你别看不起人,今天的我不是你曾经抛弃的我。”李大辉大着舌头冲她嚷嚷,他真的醉了。
“打车送你回家。”她说。
“那你跟我一起回家。”他挂在她肩膀上耍赖,“有你的地方才是我家。你去哪,我就去哪。我错了,我再也不放你走。”
汪雯欣撑着 360 度旋转的脑袋,叫侍应生帮忙把李大辉弄进出租车。
终于回到三年前她离开的地方,金銮新村4号楼401室。离她新租的房子,只隔了两栋。
他说他买下了这整栋小楼,希望给她一个家。
扶着跌跌撞撞的男人,汪雯欣懵懂间觉得自己走进了时空隧道。感应灯亮起,把他们的身影扯得很长,一阶、两阶、三阶……八十六阶。楼道里静悄悄,除了他们的脚步和喘息声。
四楼楼道里还放着当年的鞋架,她从粉色地垫下面找到钥匙。门被推开,她走进去顺手按下墙壁上的开关,橘色光芒洒满狭小的门厅。她转头,像是四年前的她第一次走进这间两室一厅的蜗居。那时候她的心思多简单,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她把最好的自己展示给他看,同时保持着求偶季节雌鸟暗含期待的那种矜持。
落后几步的男人靠在门框上傻笑。他说:“老婆,今天你在家。我是不是做梦,终于等到你了!”
汪雯欣悚然一惊,她回过头,这不是四年前。她头有些疼,听到男人在厨房发出“叮哩哐当”的声音。他走也走不稳,还傻笑着端出一杯蜂蜜水。
她接过来,一大坨看上去就甜腻得没边的琥珀色蜂蜜正静静沉在装了半杯凉水的杯底。
“蜂蜜水解酒。”
“蜂蜜水解酒。”她第一次出去应酬,在饭局上被老板灌多了,回到家吐得一塌糊涂,从卫生间出来,他担忧地帮她拍着背,同时递过一杯微温的蜂蜜水。淡淡甜味的水滑进胃里,缓解了腹部的痉挛感。不久之后她就答应了做他女朋友。
“谢谢。”她小口饮啜着杯中的蜂蜜水,凉白开和蜂蜜各成一派,淡而无味的白水,甜腻腻的蜜浆,经过口腔,都留下一腔冰凉。
他的手臂环上来,同样热烈的呼吸灼烫着她颈侧的皮肤。他们开始像一对彼此追逐的情鸟纠缠不休。
玻璃杯坠在地上,滚了三滚却没有碎。凹凸不平的透明杯壁将橘黄灯光折射出斑斓的五颜六色。无数个她和他印在杯壁上摇曳,无数个日夜的她和他重逢在这只小小的玻璃杯里……
8
作家刘庆邦说,低级动物的肚子就是它的脑子。这个清晨,汪雯欣的理智却战胜了欲望,这是她第二次没有为自己的“肚子”考虑。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对她来说实属讽刺。
她离开的时候,启明星正在天尽头燃烧着自己,太阳一出来它就将隐去,成为诸多不显眼的星辰中的一员。或许它们并不是因为自身的虚弱才比不过太阳,只是它们离仰望星空的人太远太远,远到失去了一争高低的兴趣。
9
门合上,从此他们又是两个世界的人。
李大辉从被窝里爬出来,穿好衣服,跨过满室狼藉:书本、水杯、手链、相片摆台、钮扣、鲜花、信纸、他的衣裤、女人的几缕乌丝。
他慢慢挪去窗边,天才麻麻亮,路上逐渐有了早起的行人。
他站在龙眼树的荫影里看着人们匆匆来去,好像要独自站成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塑。
然而朝阳今日脚短,过了许久,还不曾爬至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