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又一次缓缓停靠在成都东站。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出门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的,空气中的那份市井气似乎也没变,站台边的LED灯仍然闪烁着猩红的光,像极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但李洋很清楚,自己已经回不到以前了。
2018年大学毕业后,他辗转去了外地工作,这两年来再没有来过成都,而这些年的历练使他真切地感到了漂泊异乡的苦楚,于是最终下了决心排除万难打算回成都发展,毕竟在李洋心里,成都终究还是一座温暖的城市,他相信自己能在这里找到寄托。
出车门的一刹那,他还是无法抑制的想起了她。
“已经很久没联络了吧?”李洋暗道,“不知道再去寻她是否过于唐突。”但没能拗过心底的执着,还是给张馨悦发了消息表示想约她见面。
接着便关上了手机,出了站。
正是十二月末,成都的天气阴冷又潮湿,街道上堆满了金黄的银杏叶,以及被来往车辆行人碾碎的银杏果,烂到不成形状,散发出一阵阵特有的腐臭味,伴着奔涌的北风席卷了巷子里每一个角落,李洋没由来的一阵恍惚,思绪猛地被吹到了那个曾经青涩的校园年代。
建和中学最为著名的,便是校园中央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具体的年龄无法考证,只知道这个学校还没建立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存在这棵树了,这么算来起码一百年是有的了。这棵古老的银杏树,至今依然屹立在崇德楼前,年复一年的循环播放着生命之歌:春天抽芽寄寓新生的希望,夏天盛放为校园一角洒下浓荫,秋天落叶铺满斑驳的台阶,冬天蛰伏为来年积蓄能量。它亲切地目送,送走了一群又一群向往远方的毕业者;也祥和地接纳,拥抱着一批又一批未来可期的青年人,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和这棵树并没有什么交集,但多年后,散落各地的建和学子们,只要想起那段青春时光,总会不约而同地想起这颗伟岸的银杏树。
李洋是很喜欢这棵树的。
对于这种生命力蓬勃的事物,他总是会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叹服和敬畏之感,默默瞻仰一番,进而产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专属于文青的感伤来,这便是李洋初中乃至高中时常常经历的事。但最近他却无暇感伤了,因为他遇见了张馨悦。
常言道,最美不过初相见。这句话用在这里实在再贴切不过。尽管那天她并没有注意到李洋的目光,但那道被夕阳勾勒出的完美轮廓仍然势不可挡地将他撞进了宿命的囚笼,从此沦陷其中永无宁日。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李洋后来心想。
但就李洋那胆小如鼠的性格,注定不敢生出哪怕一丝越界的想法,主动去和张馨悦打个招呼不敢,直视她投射过来的目光也不敢,甚至课间时去上厕所都不敢从她身边坦然走过,只敢上课时偷偷看几眼她的后背,只敢在别的男同学和她嬉戏打闹时酸溜溜地撇嘴,只敢在草稿纸上翻来覆去的写她的名字。
夏至未至,时光在灼灼烈日的烘烤下蒸发,又在斑斓星光的辉映下凝聚成雨落,款款而落。
二
初夏的雨,来的总是那样漫不经心。
这天临近下晚自习前,几声闷雷响过,澄蓝的天空中立刻被深沉的墨色缀满,风也渐渐刮起来了,电光如蛇,在浓重的云海中蜿蜒而过,刺破了夜色,能清晰看见窗外一排排桂树的枝桠在轻轻曳动着,几条绯红的丝带缠在上面,正迎着风肆意飘摇。
教室里原本安静祥和的自习氛围渐渐消失了,大家都没了心思写作业,都想着一会儿雨大了怎么不被淋着回家,但李洋并没有被影响到,因为他有伞。这得益于他老妈天天给他念叨的:“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于是他也就乖乖随时装上一把伞在书包里,果然派上用场了,想到这里,李洋心里不禁小小的得意了起来。他习惯性地假装无意向张馨悦的座位处瞥去,看见她依然全神贯注地做着题,似乎一点儿也没被周围喧闹的环境所干扰。
“这看起来好像她也有带伞的样子,看来还蛮细心的嘛。”李洋默默想道,“要是她没带伞就好了,那我肯定百分之百给她送回寝室去!”
李洋不禁陷入了幻想中:
张馨悦蹙着眉头在雨流如注的屋檐下犹豫不决,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开伞声,一拨又一拨叽叽喳喳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地从她身后涌来,漫过她的身边,最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而李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伞走过来了,他轻轻对张馨悦说:“我送你吧?”
张馨悦转过身来,温柔地笑了一下,说:“那谢谢呀。”
这一瞬间的温情刹那间填满了李洋的整个心扉,他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砰砰,砰砰,越来越大,甚至不知不觉间盖过了雷鸣声……
“叮——”刺耳的下课铃突然从广播里传来,把李洋拉回了现实,他不禁暗骂了一句,随即又紧张起来。
现在心脏就开始加速跳动了,李洋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张馨悦,她浑然不觉已经下课,还在伏案疾笔,而他捏了捏拳头,竟发现出了些汗。
周围的同学们嬉闹着,有伞的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而没伞的有的还在等雨势变小,有的也准备冒雨回去了。
李洋装作沉迷于学习的样子,没有打算立刻离开,而是偷偷观察着张馨悦,准备来一场出其不意的邂逅。
约莫十分钟后,张馨悦起身了,李洋抄上伞,也施施然出了教室。
这时候倒是不打雷了,可雨还是不小,仍有一大群人在屋檐下踌躇,张馨悦也站在他们之中,如同李洋幻想的那样,蹙着眉头犹豫不决。
但李洋却不合时宜地胆怯了,他站在张馨悦不远处,中间只隔了三两个行人不过几米的距离,但在李洋眼里,他和她之间隔的是一条银河。
“一起走吗?”
“我送你回寝室吧?”
一声又一声开场白在李洋脑海里回响,但他的脚步却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哪怕一步,他和她,此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张馨悦全然未觉身后精彩的内心戏码,她只是不停地探着手试雨,盘算着大概什么时候能冲回去。
但雨还是哗啦啦地下着。
而另一边,李洋悄悄地撑了伞,默默走进雨幕,缓缓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三
出了成都东站的李洋还是照例先打车去了叔叔家落脚,再打开手机时,发现张馨悦已经回复了:“我最近都有空的,看你啦~”
“那就明天怎么样?在川大望江校区附近会合吧?”
“好啊,我明天正好可以去那边办件事,那就明天联系~”
“OK”
放下手机,约好这次的见面后,李洋却意料之外的没有生出丝毫期待之感,他不禁对此有些诧异。可能是时间磨去了我对她的眷恋吧,李洋心想,可就在这几个字眼出现在脑海的一刹那,他蓦然想起了八年前自己写的一首诗。
是写给张馨悦的情诗。
2012年,盛夏。
那年的少男少女们,虽然人生际遇、思想观念等方面各不相同,但同处于青春期,由于荷尔蒙作祟,大部分人在感情方面总是会生出无限的伤怀与感慨,要么是求之不得而导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要么是被早恋的花蕾刺痛,进而喟叹生来苦命,遇人不淑,诸如此类,现在想来未免令人啼笑皆非。
但那年的他们对待感情,又是那样纯粹、清澈,无一不满载着对至死不渝的爱情或者友情的无限憧憬。那些憨憨傻傻的对话,那些单纯质朴的誓言,还有那些天真无邪的笑脸,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就像透过重重雾霭云层稀稀疏疏洒落在地面上的阳光一般,仿佛一粒粒捡不起来的金子。
李洋毕竟也曾是少年。
自从遇到张馨悦后,他的心思已全然被这个女孩占满。时间一天天流逝,可日子过得那样慢,慢地像是在午间踱着步子悠哉游哉犁地的老黄牛。李洋只是日复一日地蜷在窗边,看书,听课,写作业,等待放学铃响起,再目送张馨悦的身影远去。他把一切心事都埋在心底,写进日记,甚至每晚睡前重温几遍她的身影才能坦然入睡。
终于在一天夜里,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失眠了。这天,张馨悦还是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他的脑海里载歌载舞,巧笑嫣然,曼妙的身姿不断涌现消失、清晰模糊、散开重叠。不知怎的,李洋突然想起深刻的一幕幕往事来:她和他第一次说话,她在停电时专门找他借手电,在路上偶遇时她对他报以微笑,她主动在他生病缺课时前来问候……温情的场面在李洋的大脑中轮番上演,令他陷入幸福的漩涡,又想起那个沉默的雨夜,那没有说出口的送别更是令他悔恨不已。所有和张馨悦有关的画面像是一簇又一簇猎猎燃烧的火苗,劈里啪啦地灼烤着他那脆弱敏感的神经,使他焦躁无比,但这火苗很快就变成了奔流不绝的文思,一句又一句缠绵悱恻的佳句不停地冒出来,像趵突泉似的,忧伤落寞的也有,热情奔放的也有,他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像正准备提笔写下《洛神赋》的曹植。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许久,李洋终于打好了一首诗的腹稿,只是在犹豫要现在写下来还是明早起床再写,现在写的话被窝外面有点冷,被隔壁父母听到动静说不定得挨顿骂,明天写的话又怕忘了,就这么纠结了半天,不知不觉地,他竟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五点出头,李洋猛然惊醒,但不出意料他打好的腹稿现在只剩残篇了,但他还是决定抓住这仅存的灵感的尾巴,赶紧坐在书桌前匆匆忙忙写了起来。
(每天给你一颗糖
就代表着对你的思念便减少一分
日复一日这样下去
知道完全把你从我的心里抹去
就算你知道我是谁
也请你不要说出来
在明媚而又忧伤的青春记忆里
有那么一个人
是那么深深地爱过你
……)
写完以后,李洋觉得不太满意,完全失去了昨晚上那稿子应有的灵气,但后悔也无济于事,只好将就了。
没错,这诗里说的给糖并不是随便给的,而是李洋真的打算要做的事,他既想表达自己的情感,又特别想压抑这种“不合时宜”的情感,于是打算借送旺仔牛奶糖的办法以磨去对她的眷恋,尽管理由很幼稚,方法也很幼稚,但毕竟,他骨子里也只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十六岁的小男生罢了。
至于为什么是旺仔牛奶糖,纯粹是家里亲戚给的太多了,吃不完。
为了不让她根据字迹认出作者,李洋还特意换了字体,一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他的心瞬间跳的厉害,连早饭也顾不得吃,直接背上书包出了门。
已经快到秋天了,凌晨五点半的天空已经从淡蓝色变成了深蓝色,明显没有前段时间那么亮了,但这天的温度倒是挺低,甚至对着空气使劲呵口气能看到极淡的雾丝儿,转瞬间就散去了。路灯明晃晃的,映出他萧索的影子,李洋载着满腹心事,哆哆嗦嗦地向学校走去。
穿过一栋又一栋教学楼,他驻足在班级门口,此时还一个同学都没来,他心中暗暗庆幸,随即掏出钥匙,开了门。
灯是打不开的,必须要到6点才会自动通电,虽然眼前近乎一片混沌,但李洋还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张馨悦的座位,他将那张写着诗的纸片拿出来,放在她的桌面上,犹豫了一下,又把它夹在了桌子上的语文书中,然后去了自己座位上。
很快六点了,整个教室的灯骤然亮起,乱糟糟的教室一览无遗,李洋偷偷地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张馨悦的座位,心中的惴惴不安之感一波又一波像海潮一般袭来,恍然间他感觉自己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在等待正义的宣判,又像个流落孤岛的幸存者,在等待渺茫的救援。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张馨悦和她同桌梁芯芯进来了。
“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李洋心里一阵哀嚎,他本想着人来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再进教室发现那张纸条,这样自己隐于大众之中完全不会被发现,而且往天张馨悦来教室的时间也是比较晚的,但今天偏偏就这么巧,偏偏这么反常地来早了一回。
她俩很快就发现了语文书中夹的纸条,以及一颗喜庆的旺仔牛奶糖。
“李洋,这是你写的吗?”
“不,不是我,我也才来。”
“哦,好吧。”
李洋慌慌张张别过头去,开始小声背诵起英语单词来,很快同学们陆陆续续都进了教室,朗朗的读书声渐渐大了起来,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四
第二天,按照张馨悦的说法,大概四点左右,李洋来到了约好的地点。
天气算不上太好,风很大,尤其是人行天桥上,寒风只管闷着头往领口钻去,来往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皆是掩面匆匆疾行,太阳也是有气无力的,投射下来的光实在过于微弱,给予不了大地一丝热量。“像这样的天气,实在是不适合约会啊。”李洋心想,但他转念间又觉得有点好笑,“这也算约会吗?”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张馨悦打来的。
“李洋,你在哪里,我把事情办完了。”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一瞬李洋突然感到有点恍惚,好像这声音有种无形的魔力似的,拽着他的思绪纷纷扬扬不肯落下。
“额……”他赶紧定了定神,“那个,我在那个世外桃源广场旁边的天桥上等你呢。”
“那上面太冷了,你赶紧下来吧,我在广场门口等你。”
“好,那我过去了。”
很快,李洋就到了广场门口,远远看见张馨悦在石凳上坐着,就像五年前在火车北站那天一样,她的侧脸依旧安详而恬静,尽管日光十分微弱,也还是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辉,凛冽的北风一波又一波呼啸而过,她把脖子缩了缩,呵出的热气瞬间散成粉色的星星。
李洋走过去拍了拍张馨悦的肩膀,“嗨,好久不见。”
她转过头,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儿,笑道:“李洋,好久不见哈。”似乎是打量了一下,张馨悦又说道:“好像长高啦!”
“哪有,错觉错觉。”任是李洋在外磨练了几年脸皮,此时仍感到了一丝尴尬,“怎么说,这会去哪里玩?看电影吗?”说着他就打开手机准备订票。
“都可以,听你的吧。”
“很好,那就订五点的票吧,这个电影评分挺高的,9.5分呢,然后离得也近,就这个哈。”李洋很快就敲定了接下来的安排,“看完电影我再请你吃个饭啥的……”
“我请你吧!”张馨悦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
李洋愣了下,挠了挠后脑勺,“还是我来吧,毕竟我是男生,这应该的……”
“李洋。”张馨悦加重了些声调,侧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我们以后还约不约了?”
“约啊。”李洋不假思索地回道,心想这啥情况,怎么突然翻脸了。
“那就我来,哪有每次都让你请客的道理。”张馨悦依然直直地盯着李洋的眼瞳,似乎想要挖掘出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李洋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从未这么赤裸裸地直视着一个女孩子的目光,哪怕是被动迎接,他赶紧故作不经意地别过头去,“那好嘛,机会让给你。”
这话说出口之后,李洋才感到那灼热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他的脸上移开去,他不禁轻喘了口气,再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张馨悦正拿着手机发消息,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都五年啦。”李洋喃喃道,“时间过得真快。”他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底莫名多了些感慨。
确实,成都变了很多。街道宽了,红绿灯多了,路上的车也多了,就算是这样的坏天气,街道上也是人来人往的。在李洋的印象中,这里的楼栋以前并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密,但现在,高楼大厦却是鳞次栉比的,傍晚还没到,但也许是阴天的缘故,周围各角落能亮的夜灯都亮起来了,五彩缤纷地闪烁着,气氛诡秘而暧昧,就跟置身于九十年代香港某个不知名的街巷似的。
但细细体会一番,这个城市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起码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市井味儿依旧真切而隐晦。尽管处于繁华的现代都市中央,可仔细看去,小卖部门口那围了一圈观看象棋的路人,川大教学楼前那正在悠然遛狗的老教授,还有对面新开的火锅店门口,那一群百无聊赖等候叫号的顾客们,无一不彰显着专属于成都的这份闲适与淳朴。
真好啊,岁月匆匆流去,花谢了一朵又一朵,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但总有东西会被遗落在时光的罅隙里,让你在感叹之余回望的时候,还能找到过去的影子,体会到曾经的感动。
这时张馨悦转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绿灯亮了。”
五
看过电影,差不多七点了,他们随便在商场的负一楼找了一家馆子坐了下来。
理所当然是闲聊时间,但此刻李洋却不合时宜地沉默了,他撑着下巴,目光呆滞地盯着桌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变了很多呢。”张馨悦打破了这场静默,轻轻说道。
李洋回过了神,嘴角弯了弯,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那可不,都是被社会正儿八经毒打过的。”
“哈哈,都一样。”张馨悦被逗笑了,气氛立时轻松了不少,“我们还是有好久没见了哈。”
“嗯嗯,差不多五年了。”李洋回道。
“不知道以前的同学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和他们好多都没联系了呢。”
“嗯啊,我还在联系的人也就只剩下你啦。”李洋漫不经心地说。
张馨悦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我够荣幸的哈哈。”
“还行,嘿嘿。”李洋也笑了。
吃过饭,二人决定再逛一会商场,张馨悦说是为了给李洋补过一下生日,打算送他一份礼物。李洋推辞不过只好任她拉着自己去了饰品店。但李洋说想期待一下即将来临的惊喜,拒绝进门。
张馨悦在店里一排又一排货架前认真地挑挑选选,李洋在外面却心乱如麻。
他想,都这么多年了,自己和她还在这样纠缠,难道真的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吗?如果,只是说如果,他勇敢地迈出那一步,会不会收获属于自己的完美结局呢?但他又不敢,他怕唐突地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自己和她就再也没有可能了,陪着她再多走一段也是好的,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工具人呢,反正心甘情愿。
这时张馨悦出来了,手上拎着一个小巧的礼盒。
“给,李洋同学,迟来的生日礼物。”
“谢谢,我很喜欢。”李洋敷衍道。
“你看都没看就说喜欢,也太直男了吧。”张馨悦翻了个白眼,随即认真道,“现在不忙,等回去再拆哈。”
李洋应了一声,继续说道:“真是不直,只要是你买的我都喜欢,嘿嘿。”
“哈哈,没事,我们老同学嘛,感情深。”张馨悦笑道,“差不多该回去啦,明天还得上班呢。”
“好的,走吧。”李洋瞬间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只是同学么……也是,这么久了,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没送过,她伤心时自己不在,她孤单时自己也不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会写写酸文感动自己,怎么抓住她的心啊。
可李洋的性格就是这样,闷葫芦似的。尽管总会有人说,那是他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只要在真心喜欢的人面前,再羞涩的男孩也会变得果敢。但李洋还真是个例外,往往是内心波涛汹涌,外在从容不迫,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勇敢一点啊。
短短的路走走停停,李洋还是把张馨悦送到了地铁口,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到十点了。这点说早不早说晚也不算晚,但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旧可叙了。
“那我走了哟!”张馨悦挥了挥手,“下次再约。”
“嗯嗯,路上小心。”李洋微笑道,插在兜里的手却莫名其妙地捏紧了,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个雷雨交加的夏夜。
他盯着面前泛着白光的地铁口,目送张馨悦的身影一点点的被这无底洞给吞噬下去,李洋踌躇片刻,快步跟了上去。
“张馨悦!”
她嫣然回眸。
“你还记得高二有天早上收到的那首诗吗?”李洋表情坚毅而严肃,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嗯……记得呀,后来还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都有旺仔牛奶糖呢。”张馨悦歪了歪脑袋回忆了下,“别说,那首诗还写得挺好,我和梁芯芯当时都摘抄下来了哈哈。诶,你怎么知道?”
看着张馨悦疑惑的表情,李洋的心紧紧缩了一下,仍是决绝地回道:“那是我写的,糖也是我送的。”
张馨悦的表情更诧异了。时间似乎凝固在了这一瞬,李洋的心跳也近乎停滞了,他在等她的接下来的回答,既是足以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答案,同时也是这么多年一直苦盼的结局。
“竟然是你啊,那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其他的交集也没有,好出乎意料啊。”张馨悦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你那时候还是多么内向的。”
李洋的心,蓦然间空了。
这句话是那么那么的伤人,一字一句都扎在他的本就脆弱的心脏上,令他猝不及防跌入绝望的幽潭之中,一直坠落,坠落下去,狠狠地向着更深处坠落。腥臭的潭水不要命的往他的口鼻中灌,狂乱的水草把他的身体缠得越来越紧,他的意识竟渐渐模糊了。
可怜!可悲!可笑啊!
不知何处传来的某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嘶吼,咆哮,肆无忌惮地嘲弄他的痴情和怯懦,将他再度惊醒。
李洋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原来,一直珍藏在心底的一幕幕温馨往事,建和中学那棵银杏树下曾埋葬的迢迢流年,只不过是一场荒唐的青春年少。
原来,自己为之柔肠百结,念念不忘的初见,那些散落在时光间隙中星星点点的短会,也只不过是自己持续了近十年的梦呓。
看着张馨悦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李洋知道,他的青春,从这一刻起,确实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时间是2020年12月29日。
他会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