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妈”这个词,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两次。它并非经由正门,而是悄无声息地,一前一后,跳上了我的窗台。从此就在那里游荡了。
第一次,是在我回家探亲的时候。一个叫安洁的新朋友,我们在某个安静的下午茶场合认识。她是个相当出色的人,和我年龄相仿,周身却环绕着一种近似大学生的、未被磨损的气息。我想,学艺术的人,大概连时间的流逝方式都和我们不太一样。
她的女儿也一样,像一件完美的、一脉相承的艺术品,刚刚去了纽约读大学,在学电影。
所以,当安洁在聊天里很轻松而不经意的说就给我做干女儿时,我感到一种近乎失重的惊讶。
干妈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我该做什么?我又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接收一个如此优秀的孩子作为干女儿呢?
当然,其实不用想太多。
所谓的“干妈”,不过是一个母亲在为远在异国的女儿,寻找一个紧急出口,或者说,一个备用的降落伞。
如果我是一个会“来事”的人,或者我对她们也有某种具体的企图,甚至于,只是结交友谊,这无疑是一份完美的邀请函。一张通往另一个故事的门票。
可惜的是,关于如何扮演“母亲”或“干妈”这类角色,我的知识储备几乎为零。我也不太会应付那种需要精心维护的、带有功能性的关系,尽管我很喜欢她们,也愿意结交。
更何况,女儿在纽约,我在加州。两个地方在美国的地图上,隔着一片广阔而沉默的大陆。
所以这件事,就一场毛毛细雨,在时间里安静地蒸发了。一位母亲想要保护女儿的那份心情,是真实而厚重的。
第二次,是在昨天。
在那个孩子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我的身份一直是“美美姨”。一个简单、轻盈的称呼。除了婴孩时期,并没有见过几次。转眼间,孩子也长大了,也来了美国读大学。“美美姨”这个爱称,对于一个成年的孩子似乎能难以启齿了。于是,她的母亲说,就叫你干妈吧!
就这样,我瞬间又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身份。
原来“干妈”这个词的内核,有“托孤”的意味。
对“干亲”的所有美好想象,都来自一些她从未经历过的生活版本。比如,两家人的关系好得像一家人,孩子一生下来,干妈干孩子的身份就被自然而然地确定下来。那种其乐融融的、亲上加亲的景象。
如果只是一种托付,对于我这么认真的人,实在不能冠上这么重的称谓。朋友的孩子,我也会尽心尽力。
从小生长的环境,亲情的浓度稀薄,像一个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充满了嘈杂和争吵。
我记得在学生宿舍的高低床上,曾有过的深夜对话。室友在黑暗中问:“喂,如果在亲情和钱之间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我知道,正确答案应该是亲情。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我选钱。
室友沉默了。她是个幸福的孩子。
只有在某种特定环境中长大的人才会明白,钱或许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缺钱,几乎能制造出所有问题。它是一种溶剂,当浓度不够时,很多东西,比如亲情友情爱情,会开始变质、析出杂质。
后来的事实,似乎也印证了当时那个不那么“正确”的答案。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高效的抹平了生活的皱褶。即便远在天边,即便隐于山中,只要取得了一点点世俗意义上的成绩,只要是和善大度的,各种邀约,就会自动找上门来。
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仍被困在那个充满噪音的原生家庭里,这一切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十几年前,那个孩子刚刚出生时,我就在身边,也只是得到了一个“美美姨”的称号。一个与我当时的能力值完全匹配的、轻盈的称号。
生活里的童话故事并不多。
但有些幸福,是可以被换算和购买的。它们被装在朴素的盒子里送来,没有花哨的包装,但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