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夫妻 顾汝中
一
生产队有几百亩芦苇荡。春雨浇过,肥耷耷的莎草,绿绸子似的铺着,牛也爱吃,猪也爱吃,又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绿肥库;秋收之后,芦花飘飞芦叶黄了,齐臻臻密匝匝的芦柴割下来,又能推笆作墙,又能打箔盖屋,又能编席铺床,还是一冬一春的好燃料,更能够变钱买油盐。它无种生苗,不要耕不要种,不要施肥不要锄草,生产队不花工本,老社员年年得利:芦苇是宝呀!
是“宝”,就有人眼馋;就有人暗中动手;生产队就得派人“看”。
看的人,排来排去,选上了“二骡子”。“二骡子”参过军,个性特强。铜脸、铁脸、大红脸,他都能唱,谁都敢得罪。凭这名声,惧他三分;他未有过妻房,光棍一人也;所以,一出大门,就心无挂碍。到哪儿也是放倒头睡觉!想到他眼皮底下讨便宜,胆掉在茅厕里了!
看草,看的是春秋二季。春天护青,在大堤高处搭个人字头的草棚,棚口挂一盏马灯,让心怀邪念的人知道,“我”,在这儿呢!地上铺着莎草,又软又香,睡得你懒洋洋的,就是有人斗胆来了,他只要一个鹞子翻身,朝着脚步来的方向,陡然顶调一声喊:“那一个?”,就能够叫来者三魂吓掉二魂!
麻烦的是,枯草季节,有人弄船来,把割下的芦柴悄悄地装走,让你吃个哑巴亏。二骡子这时候最有神通,他在草滩上“居无定处”,今晚在这儿找一个草堆,钻进去,候着;明儿换个地方,猫着:叫你摸不准他在哪里;让你觉得都有他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你!你以为“平安无事”,他却冷不溜秋从你身后一把抱,人赃俱获,无从抵赖。这个“抓”法,妇女最怕,因为容易被他抓到不该抓的地方,有苦说不出。吃一回苦学一回乖吧,不来下一回。
人家不来,二骡子也有点失意。来一回,他总有几天的想头呢。
今晚上,很好的凉月子,草滩上夜色如银,刺挠人呢,不由得回想往日的那些“手感”来。想着想着,就有一个很强的念头:朝五十岁上数的人了,再不找个女人,这一世就是白投人生了!“半边人”也好啊,大一点也好啊,好丑无所谓,“臭咸菜强似寡嘴,丑婆娘强似孤鬼”呀。他把前村后庄的女人在心里过电影。他在这上头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他自己也非常自豪。想着想着,就笑起来:“妈妈的,我操你!”他终于想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留在他心里了,就在他眼前了,就在他身边了,他伸手去抱她。但是,被卧之外,只有凉月子。
“今晚上,要是你一个人来,我就,我就,操你!”他又笑了。
这个女人,是后庄侯宽的老婆。这个女人,才是个女人,身上,尤其是那个地方,软绵的,叫你的手指头都要化!
听说,这个女人少年时站过上海的“四马路”呢,见得多了!怎么就回到江北来嫁这么个“猴里吧唧”的男人呢?我比他强多了,菩萨不长眼睛!
人说这个女人是个“公婆娘”,也是四十几的人了,至今人毛没有生过。她是真“公”的呢,还是她男人的“货”不硬真呢?不硬真顶好。公婆娘省事,还不留记号,不留话炳呢!他研究着他那双手,痴痴的,侧耳听着外边。
他忽然笑他自己了:“笨蛋!‘偷雨不偷雪,偷日不偷月’。这么明晃晃的凉月子,鬼来!”他无趣地望被里钻钻,眯起了眼睛,什么时候想睡就睡吧。老虎不吃人,只要恶名在外!
隐隐中有水声,有竹篙轻轻檫过船舷的声音,有大脚在枯草上急促掠过的嚓嚓声。
近了,近了!
“奶奶的,胆大包天!看我怎么制你!”
屏住气,稳住神,他瞪大眼睛,寻声凝望。好家伙,就来了一个人,还是个女的!
谁?不就是她么!她真是非凡的胆子,她是“揪”不怕呀!
“你,是好佬,就出来,姑奶奶今儿就是斗你来的!”
“活鬼!就你一个人,还想怎么的?”他索性一个鹞子翻身跳出来,他要实施心里演示了无数遍的计划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二骡子当然也是。是能让手指头化掉的女人呀,他全身都软了,只剩下一个轻言小语而又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装什么憨,下山!”
“你不敢!”
“嘻!不要说偷草,就是偷人,我也敢!信不信?”
“哦!偷人,好啊;荡里没有别人,我,你偷么?”
“不偷,来转魂么?”
二骡子从下身腾起来一阵无明的火,立即全身躁热!
草滩上,月光下,一对盛年的男女,立刻紧紧相拥,烈焰腾空。
近乎荒凉的草滩上,凉月子见过多少男欢女爱,笑过也哭过,但是她从不对别人言讲;芦叶稍头的夜风,不知听说过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哗哗的笑过也呜呜的哭过,但是她从不向他人雅言;丝带似的荡河里的万古流水呀,融进了多少痴男怨女的恩爱欢娱,疯子似的跳荡过,也傻子似的沉静过,但是绝不把它们扩散!人世间的那些短暂的苟且之事,其实都是当事人自己宣扬出去的,坏的是人的一双眼睛!窗户,纸糊得住;人眼睛,瞒不住;人的那张嘴,虽是两块皮,什么也封不住!
草滩上的这点私情,岂能够瞒得了四庄八厦的眼睛!
听听,有好事的把它唱出来了:
五句半子不要多,
一要取笑二发科。
南厦亲哥鸟走运,
荒草荡里摸田螺。
好姐姐,
露水夫妻好快活!
五句半子不多长,
开口就唱姐和郎。
北庄送来心肝姐,
荒草滩上做新娘,
好哥哥,
露水夫妻赛洋糖!
二
“露水夫妻”,实在是个绝妙好词。
从伏羲女娲传下的露水啊,好不容易,今夜才洒这几滴;怎耐得日久天长,饥渴难当?“露水夫妻”们盘算怎么长头做呢。
这边,干柴烈火,溜空就做,越做越勤;那边,有闲心的人,见人就“搬”,搬得神乎其神,连家边的邻居也“搬”起来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这个女人不好,特别是知情的女人。说,熬到今天,她也真不容易。
有人说二骡子不好,拿生产队里的芦柴换“麻雀子窝”。也有人羡慕二骡子运气好,多少闲心男人谋不上手的女人,偏来“斗”他玩。
但,男人和女人都说,他们两个人般配,当初月下老人错牵了红线。就让他们这么半公开的走走,也是个好事。侯宽这个东西,也该推一点马虎,睁一眼闭一眼,算了。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侯宽却有一条祖传的规矩:
世间有个“三不让”,自己花钱取的女人,闲就让她闲着,闲着也不能够让给别人。
晚上,他早早吃了晚饭,早早关了大门,来责备女人了:
“你,不要脸!自小就不要脸!”
“你这么说,我就明告诉你:在嫁你之前,我没有跟哪个男人睡过;嫁把你,我守到今儿的活寡,你自己明白;他,才是头一个。我什么地方不要脸了?我被你误了十几年,有苦没处说呢!”
男人没有言词,抽出扁担就砸。
女人没有还手,夺开大门就跑。
这晚上。她没有回家。此后,她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有说有笑,晚饭后,就见不着人影了。还能到哪里去呢?
人们笑侯宽“把鸡逼进了黄鼬窝”,气得他茶饭不香。他想了几天几夜,想出一个出气的办法:到黄鼬窝里去抓鸡,抓住了,就连“孤老大爷”一起捆捆扎扎,送交公社,看你朝哪里“跑”!
最可气的是,竟然没有人愿意帮他,大队干部也只对他笑笑,说,“忍气为高。”他只有一个亲兄弟,正服兵役呢。眼下只能靠自己了。当然是“自力更生”为主,但外援还是要争取的,他终于肯花钱买香烟,求人给他“点水”。
情报准确。他的婆娘被他“堵”在二骡子的房间里了。这是大白天哪。这个女人,居然跟队长告假到“孤老”家来!婆娘就在房里,但是二骡子不在家。他还没有这个胆量冲进别人的屋里,“捉奸拿双”,证据不足;又在外庄,又是只手空拳:不吃这个眼前亏吧。等二骡子回来,我就不相信你跑得了!
他坐在门口。偶尔有人过,他就打招呼,前庄后厦,还是老田邻呢。人家都对他点头对他笑,他就更有耐心等下去。
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雄鸡唱晚了,二骡子回来了,肩上有根扁担,手里有张斫草刀,满脸笑着,还哼着歌:
“我檫好了三八枪,
我子弹上了膛,
我撂倒一个,
俘虏一个;
撂倒一个,
俘虏一个,”
候宽知道这个“枪”是什么东西,“撂倒”、“俘虏”是什么意思,气得心摇。要是我有一根真家伙,受你这个狗日的欺?但是,看看屋里,心里一笑:还哼呢,你死到临头了,不觉得!
他们都曾是军人,他们是多年隔河的田邻,熟人啦!候宽“呼”的一声站起来,二骡子仍是笑着,“哦,老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别装蒜!你不算汉子!朋友不占朋友妻,你把我女人藏到房里,你欺人太甚!”
“唉,你这话好说不好听。来,我们一起进屋,把人心显一显!”他进了屋,开了房门,然后拉着侯宽:“你进去把她找出来!要是找不出来,我三扁担砸断你的腿!”
二骡子扁担在手,卫士似的守在大门口。
说话间又来了十几个本队的社员,二骡子的本家。
侯宽没了倒气的挤出人群走了。只留一句话:“你们太抱义气了!”
明明被堵在房见里的女人,哪里去了呢?
还是来听听现编的“五句半子”:
五句半子唱偷亲,
张生引来崔莺莺。
武大郎抱定“关门计”,
芦笆墙钻出小卿卿。
好哥哥,
你说该因不该因?
三
“实在对不起。”她坐在桌边,笑沉了脸,对跨进门槛的侯宽说,“今儿是我的错,我没有先跟你说。”她把燃着的香烟递过去。
往日,他们有空闲,也这么坐着抽烟。见到这熟悉的氛围,他先消了一二分气。
见晚饭已经上桌,跟以往一样,连洗脚水都准备好了,气又消了一二分,慢吞吞坐在矮凳上,且听她说些什么吧,却不接她的烟。
女人把凳子掇了掇,凑近丈夫。女人身上的气味,又让他消了一二分气,究竟是自己的女人嘛。
女人把烟灰弹了弹,塞在男人嘴里。这样的习惯动作,又消了他一二分气。他看看自己的女人,终于明白,女人还是不要得罪的,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女人却很庄重的说:“我们都四十几的人了,也该朝后想想。虽说生产队有‘五保’,哪个吃五谷不生灾的?端茶送水,总得有个人哪。前进大队有一个小‘五保’,十一岁,姑娘。生产队里想,反正迟早要嫁出去,不如早点给人家领养。有人访到我,问我要不要,我不敢做主。他呢,身边有个侄子,十三岁。若是三五年一过,两个伢子有心,就替他们结婚。我们一手托两家,两家就都有个指望。你看呢?”
“你这个下贱的东西,还有脸张嘴!你不提他,倒也罢了;提他,我八肚子都来气!”侯宽猛然起立,端起粥碗就砸过去;又抽出一根拉田拐杖,没头没脸地打,打着,骂着。可见,男人的气量全不及女人大,一提到别的男人,就不由自主的冲动!若是能够冷静的想一想,朝好处想,会是个什么结局呢?
她,却端坐不动。直到男人自己“熄火”,才起来。她洗脸,换衣服,照镜子。看见自己鼻青脸肿,不由得泪如雨下,回房去了。她躺在被卧里,一字一顿的说:
“常言说,打人不打脸,你也太狠心。好了,就算我让你丢了脸,你今儿也让我丢脸了:现在我们扯平。夫妻十多年,这话,我还是要说的,你自己斟酌。”
她坐起来,息了一会,又把前番的话说了一遍。男人默默的听着,不则声。
此后几天,她闭门养伤,田间地头传着新编的“五句半子”:
“五句半子唱偷亲,
偷亲姐家苦伤心,
半夜三更遭毒打,
皮开肉绽鼻子青。
好哥哥,
打得断骨头打不断筋。”
后来,她的计划步步落实。生活里平添了个女儿,日常茶饭有女儿料理,她的行为也自然更方便一些。一个月里,只有不方便的日子,陪老侯;其他的日子,她的脚尖字爱朝哪里就朝哪里,没有阻拦。看起来,日子过得倒也逸当。只是侯宽从此有个头疼的毛病,经常睡不着觉。她让二骡子想办法。二骡子有个朋友,懂点医道,又有点门道,弄来一瓶安眠药。她对男人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药是他托人买的。卫生院还不肯卖呢。”男人就是赌气不吃。放在床头,一粒也不动。头疼就看看药,看了就更头疼,又舍不得把它扔掉。
有一天晚上,也是好月色,也是收芦柴的天气,她去草荡了。侯宽突然头疼如裂,就抿了几口酒。还是疼,万般无奈地掏出那药,随意吃了几颗。居然解脱似的地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太阳上树头,都没有醒来。生产队长喊上工,才知道他已经永远起不来了。
队长请来大队干部,大队干部请来医生。医生一分析,说:安眠药吃多了,又是喝过酒的。不能断定是别人害死的。大队干部请示公社,公社派人来复查,与医生意见一致,这才把她从芦柴荡里叫回来,办丧事。她也呼天抢地又哭又跳,有人说这是真伤心,也有人说,这是拿纸贴人眼睛。
出丧的那天,寡妇是不应去坟场的,要在家里守着。她去了,白头巾,白鞋。葬毕,她抱着一棵几十岁的大柳树,呜呜咽咽哭了老半天。有耐心的人听出三层苦情:
从小没娘没老子,哥哥嫂嫂把他托人带到上海,吃了多少伤心苦;
好不容易嫁了个丈夫,十几年没有一男半女,日后指望谁?
失了丈夫失了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哭完了,她把白鞋脱下,整齐地放在树根下;又把白头巾除下来,在大柳树上缠了三圈。
有人看到了,说,她要改嫁了。
三个月后,她带着养女到了南厦。实现了露水夫妻的“大跃进”。
关于这段情节,五句半是这么唱的:
“五句半子唱偷亲,
孤老大爷黑了心。
两颗小小药片子,
五尺铁汉命归阴。
好兄弟,
你说亏心不亏心!”
四
春雨来了,莎草又铺绿绸了;秋风起了,芦苇又飘白絮了。一春一秋,年又过去一个,一风一雨,人又老了一圈。雨来风去,秋去春来,全在不知不觉中。他的皱纹深了,她的鬓毛亮银了,他们的两个孩子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
他们概括不出“距离产生美”,但是他们深深地知道,成了“常头夫妻”之后,少了“露水时代”的欢娱与和谐了。往日,无论在哪里见面,都会从心里先笑起来,想的做的,都那么合拍。当然,他们也不会做诗,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但是,他们觉得“你的心总是对着我的心”“两个人想的才那么一样呢”。现在,为了一点小事,也可能鸡争鸭斗,甚至动口,更甚至动手!都有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意思了。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好来好去好开交”吧。
两个小的更成问题,连吃饭也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偶尔说几句话,也是“一个钻眼一个钉”。
一天,村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胖厨子,都是女的。老的见到肌瘦的造反派,随口说:“别看他瘦,大队里的好茶饭,两个月准能够泡出一个胖子。正在长呢,连皮带肉!”
小厨娘见到戴着红袖章的像章亮堂堂的乌黄黑瘦的“小”青年,一笑,说:“瘦子好也,我就喜欢瘦子!”
跑了几年大队通讯员,二骡子的侄子机灵了,说:“你喜欢,就把你!” 小 女人红着脸说:“把我就把我,说话算数!
听听这些话,还指望预想中的婚配么?当年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么?唉,早知如此,又何必作这个孽呢!
按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是一家人起码有四组矛盾:老一对,小一对,老小之间,男女之间,一副分崩离析的态势!凑巧来了那一场“史无前例”,侄子“造反”去了,“矛盾”暂时缓和。
人总是想着平和,平和就有可能;人心里想着乱,就常常无意中有人给你添乱。来了,你还就挡不住!
突然间,侯宽在部队里的弟弟复员回来了,回来就当上了“抓总”的民兵营长,成了大队里“最”有权威的人。他是“副统帅”在最基层的代表,可真“红”呢!
这个人,就一点缺憾:三十好几了,没有老婆。没有老婆的革命者,大约也是寂寞的,他偶尔也在“办公”之余唱些“低级趣味”的歌,“才子佳人”是绝对禁止的,他就现编歌词:
“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
一人一个,你看多快活!”
他来找老嫂子,老嫂子亲亲热热地接待他;他又找到老嫂子的丈夫,他们互称战友,他受到客客气气的招待。然后,又唱着“现编”的歌词回大队。
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收拾屋子,准备结婚。新房就设在哥哥当年的卧室,而它原是本庄最大的地主给小老婆住的,是“藏娇”的“金屋”。
两个月后,结婚了。新娘子就是她。
四庄八厦眼睛都瞪圆了!但是,大家马上又释然了:“叔招嫂”嘛!让你二骡子白沾了这几年的光!
由此,当地人重新考虑侯宽的死因,仔细推敲三十好几的“叔”招年近五十的“嫂”,能够“招”出什么玩意来?几十年都没有“抱过窝”,现在还指望她生蛋吗?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两个月后,养女成婚了。男的是侯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一对老的立即升格,成了爹爹奶奶。但是,养女不认这个妈,更不认这对公婆。民兵营长也并不经常和妻子睡一张床,他晚间的公事忙呢。
还有更想不到的事,那一胖一瘦的一对也结成了“革命的伴侣”了。他们不愿和这个又黑又瘦又聋又“骡”嘴又馋的长辈在一起过,搬到娘家去了。
二骡子仍在原地坚持,可对谁都满脸灿笑,说他该办的大事都办了,现在就等抱孙子了;而实其骨子仍是“一人也”,为人看守鱼塘。鱼塘是在草荡上开挖的,人们揣想,躬身在一个盖了瓦的窝棚里,他会回想当年吗?。
一个更让人想不到的事是,“小厨娘”对这位差一点就成了她婆婆的,到是有一番礼数,不但见了面称“奶奶”,还时不时的给她点烟钱。她心里可能很明白,她如果不知趣离开,这对婚姻就做不成。她现在已经是白发的老婆婆了,行动全无昔日的风采。
最可叹的是,他们这两个人,早成“陌路”了。“露水夫妻”的露水,就这么晾干了。
有人偶尔跟她闲谈,谈到侯宽,她说,这个人太老实,他若是脑子活串一些,不会死得那么早。
谈到侯宽兄弟,她说,这个人就做了一件好事,把侯家的根接下来了。
谈到二骡子,有人逗她:“这个人真不是东西。”
他说,“知礼不怪人。是东西不是东西,都是过去的事了。牛车篷那么大一堆屎,是我自己情愿的,怪不得旁人了。”
又说:“男人十有八九不是东西,做女人的,眼睛定要带亮。我这一辈子就要熬到头了。”
去年,她住进乡里的敬老院,见了熟人,无论被褥说什么,她都只重复一句话:“我就要熬到头了。”
敬老院里有人随口编排了一段五句半子,他倒是很爱听的:
“五句半子真好听,
劝你听唱要听音。
捆绑不成夫妻配,
既成夫妻莫分心。
两颗真心栓一处,
才有百年好婚姻。
(2005年7月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