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到来了。
“年”——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有一股势不可挡的加速度，总感觉它变得越来越快，带来兴奋和期冀的同时，也悄悄带走了曾经属于你的岁月。
很早叶莺就打定主意，今年春节放假这七天哪儿也不去，到处都人山人海的，还不如待在家里睡懒觉。毕竟在过去的那三百六十天里，她几乎没有节假日，总是连轴转的。待在家里休息，对她是上上选择。
回老家只去了一天，当天去就当天回了。午饭是在热情好客的隔壁叔伯嫂子家吃的。她六十出头了，身体不好由来已久，每天都要吃十五到二十种药，一个月光药钱就要花两三千。她有糖尿病，肾病，心脏病，腰椎间盘突出……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我记都记不住的病，不过什么也架不住天性乐观，她胆子也大，主意也正，不管医生如何警告吓唬，从来不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什么。甜味十足的水果和肥腻的炖猪肉肘子与花椒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往嘴里放，她还是左近的麻将高手，比那些三四十岁的小年轻的，头脑反应还灵活呢。
以前，每到过年请客，都是她亲自下厨准备年饭，今年她也想偷懒请厨师了。两个出嫁的女儿都赞成，钱也由她们来出。这样就极大程度避免了操劳受累，年岁和身体不饶人么。近些年，村里也特别流行这么做。通常是五百一桌的饭菜，大家都认为很实惠也省心，看起来也的确是满满的一桌子，有一点眼花缭乱的。人们又吃不了多少，男人喝酒可能时间长一些，但光是闲扯就把嘴占据了一半，所以菜还是会剩下一些。
只是这菜看起来不精致，碗碟不够美丽，在韵致上有点欠缺。所以叶莺下筷子的时候总有点犹豫，不知道该吃什么，更不知道想吃什么。这倒不是有多担心菜的卫生状况，那是很久以前年轻时候。现在岁数大了，完全习惯了，即便所谓大饭店的后厨，有的也很煞风景。据说好几年前，本地一家尽人皆知的大酒店，所进的食油价格才一块七一斤，那时即使是自由市场，买土法榨的花生油也要六七块一斤呢。那个饭店接待量相当大，生意红火一直持续到现在。
那时对这种包桌，叶莺是一口都懒得吃。现在则不怕这个了。主要是随着年龄增长，似乎有些东西已经无所谓了。她的胃口又变淡变小了，过年所意味着的吃，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吸引力。这一顿饭下来，叶莺只吃了杂果罐头、虾和鸡蛋木耳炒香椿芽这三道菜，别的真吃不进去。东道主的妹妹，热情地给叶莺夹了一块清蒸鱼，不接受又不好意思，接受吧，又实在觉得鱼太腥，吃起来违背良心。
至于本地极为推崇的菜肴，排骨、肘子和花椒肉，一点没动，她们这一桌也几乎没动。那小气的冰冷的猫爪(本地如此称呼河蟹)，叶莺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一桌都是妇女和孩子，所以直到吃完，剩下了二分之一都不止。
叶莺特别乡巴佬，很少去外面吃饭，属于点菜都困难的那种没见识的人。在家里也是穷凑合，因为这个，她和她丈夫的感情也产生了负面影响。不过她不想改进，她还没打算好是否为这个男人做一辈子的饭呢。
年前几天，好朋友罗娴约她一起去超市，问她买不买年货，她马上否定了，什么也不需要买，这些日子，几乎净吃包饺子了，虽然猪肉放得很少，可是好像还是有点吃顶了，看见肉就发愁。海鲜更别提，一直都敬而远之的。吃了荤食，有时候只有饿一两顿才好受一些。真是消化不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更适合吃素，就是还下不了决心，不能完完全全做到。
罗娴单身带儿子生活，她也征求了儿子的意见，儿子说什么都不用买了，自己还想减肥呢。他们娘俩过年还可以去姥姥家，和舅舅一家人一起过，又热闹又丰盛。而叶莺的儿子也不在家，所以干脆两个人不去超市了，而是去了花市，给自己买了一些花，做为礼物和生活点缀，来衬托过年的气氛。
叶莺带着油腻腻的心情回到家里，什么也不想吃。晚饭就是照得见人影儿的大米白粥，就着铜钱桥的榨菜吃。至少不腻人。往年会从老家带回一些吃的，今年一概不要。所以剩下来的日子，还是一点白米饭，随便一个炒菜，这还是专门给丈夫做的。叶莺不吃米饭也不吃炒菜，随便一碗纯藕粉加蜂蜜，外加橘子香蕉和瓜子就饱了，也喝些茶水，就够了。
因为不出家门，睡得又晚，起来也晚，活动几乎没有，早饭省略，下午一两点钟吃了午饭之后，到了晚上也觉得不饿，这样就变成一天一顿饭了。开始几天还行，她丈夫江尚还不喊饿，等到了第四天，连造反的心都有了。
那天他们还是省略早饭，直接吃午饭，饭后江尚还大大地睡了个懒觉。叶莺看手机新闻也干了点家务活。但还是觉得食物不消化，没有饿的意思。她以为江尚也如此，就没有下楼去买菜。她和江尚商量，晚上做点清汤清水的大米粥行不行？家里既没有肉，也没有菜，连面都没有了。只有几个打了蔫的苹果，发了芽的洋葱和时间更久、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的两块生白薯，正准备插在瓶子里让它们长叶子当花养呢。
关键是当时，江尚也同意了。用电饭煲煮粥的时候，怕又剩下浪费，叶莺特意没有多放大米，当时想的是自己喝碗清米汤，让江尚吃两小碗粥，当然还是那个榨菜来做白粥伴侣。想不到刚放下筷子，江尚就喊粥太少没吃饱。叶莺安慰他那也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了，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太晚了。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江尚饿得直叫唤，说连觉都睡不着了。叶莺劝他：
“我不是说明天改善让你吃个够吗？只要等七八个小时过去，你就见到光明了。不要这么没出息，饥饿还延长寿命呢。听说2017年可能是地球最糟糕的一年，经济困难重重，我们能不能挣到钱还是个问题呢，现在就当我们在进行饥饿锻炼，真有挨饿那一天，说不定这耐饿的本领，可以让我们活下来……”
“别给自己糊弄人找借口了，大过年的，谁家不是美食无数，数都数不清？你不会做饭，让我跟着受罪！”
“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呢。平常你不吃鱼不吃鸡，胃口不大，老人炖得那么好的猪肉，你都不伸筷子，现在怎么年龄大了，还这么馋了？”
“这不是馋，是饿——是饿！！！”
听江尚说到这儿，叶莺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唉，还真是有点饿呢。
第二天，叶莺蒸米饭和炒出了两三个菜及一碗汤，并趁着江尚吃饱的时候宣布，将在以后的三个月里，不再买一斤肉，全部吃素，连鸡蛋都会减少到最低，因为这一阵的饮食中包含的肉让自己无法消化，还有隐隐约约的忏悔之意，好像有点对不起谁似的。长期吃素那个阶段的神圣超凡感觉，是吃肉以后完全体会不到的。
罗娴也给她打来电话，说自己刚从娘家出来往家里走呢，不坐车，步行。因为弟媳手艺高超，她吃得太多了，有食物沉积身体之内既是负担又不舒服的感觉，恐怕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就得饿一顿才去得掉这包袱了。叶娴也想起来，以前吃涮羊肉时，没感觉吃多少呀，却第二天只有饿一天才好受，要不就像身体里装了石头一样沉重……
2017年，叶娴打算过极简生活，她认为也许应该从吃上开始。她知道自己身边有些人一天也离不开肉，几乎顿顿都要吃，在十几亿人的国度，真是难以想像对肉有多么大的需求量。所以才有疯狂养殖，让猪才四个月就出栏，鸡四十五天就宰杀。这样的养殖方式保证了产量，却不保证质量，人们得到的营养价值极低，而各种药物危害却充满了高风险。吃的虽然多了，却降低了水准，可谓是得不偿失。
既然这样，为什么大家不去选择求质不求量呢？主动放弃每天都吃，改成一周或一个月才吃一次的固定习惯，尽量多吃素，让农民把猪慢慢养到一年再杀，而且采纳有机养殖的健康方式，猪肉价格哪怕由现在的十几块一斤变得更贵一些，也没关系。虽然分量上你少吃了，但质量获得提高，你更健康了。农民也无需疯狂用药了。常常听说养鸡的人家几乎不吃鸡肉，要吃也是吃他们自己散养的家鸡。这还不应该引起思考吗？
吃东西为我们提供了活下来的能量，也预示着一种我们同这个世界的某种连接。但叶莺认为，这也体现了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占有和贪婪的一面。
“肉食者鄙”。从字面上讲，确实如此。吃素能让我们更高尚，更具清心寡欲之德。你的食物塑造你。吃得太多，从小处说，是对身体健康的压迫和犯罪，从大处说，是对世界资源的掠夺和浪费。
相反，适度的“节制”与“饥饿”，则是美好高尚的。
叶莺已做好2017年“挨饿”的准备。“简食”，是一种良心的清明。而疾病，至少有一部分，就是对“贪婪”的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