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上)

十岁那年,我的身边就只剩下了子垣。二十六岁那年,我数着归宁殿一百五十块青瓦,身边再无人可伴。

                                        ——楔子


                        (一)

世人都道:“归宁殿里住着疯公主,痴若稚儿,面目可憎,喜饮人血。”一年又一年,民间小儿也长大成人,而这故事也传了下去。

熙元十年,大闵王朝宫廷里传出了消息,当今陛下的亲姊不日后便启程北地和亲。天下为之哗然,早已慢慢淡出人们眼界的长公主又再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殿下,陛下亲自下了旨,一月后大婚。婢子恭贺殿下!”归宁殿的小侍女玉圜认认真真的行了礼,宫中张灯结彩,嬷嬷们更是喜气洋洋。而长公主云瑾却只是痴痴地对小侍女笑着:“姐姐,吃糖糖——”眨眼间,便满院子地疯跑起来。

“哎呦,这疯公主撞的我腰疼,这么多年,这疯病越犯越严重。”一个嬷嬷恨恨的说,而另一个嬷嬷宽慰道:“左不过一个月,也就受不得这苦了,倒是不曾想这疯了的公主竟也嫁的出去。”起先的那个说:“你竟不知,北地的那个王子也非什么良配,听说是个病秧子,双腿早就废了,这疯公主嫁过去也是守寡的。”另一个嬷嬷点头称是,遂不言语。角落里的那一双眼睛看似清澈澄明,眼底蕴着看不见的波澜,嘴角轻蔑一笑。

熙元十年九月初三,正是启程的日子,前一天夜里归宁殿里倒是来了一位贵客。众人皆退,唯余他们二人。

“弟弟——弟弟——”长公主虽智若痴儿,华服之下衬得她越发面容姣好,倾城倾国。

  “殿内已无旁的人,阿姊,在我面前又何需做戏。呵—”玄衫之上以金线绣就神龙,将眼前的这个男子衬得愈发冷峻,也不过弱冠之年,眼底深处却似黑潭般寂静。只见长公主恍若未闻,仍旧喃喃而语,绕着殿内漫无目的的一步步踱着,一副确确实实的痴傻姿态。而那男子也不在意,选了殿中的主位坐着,又接着说道:“四年了,你还是选择离开。即便是那般清苦的北地,即便是那个缠绵病榻的赫瑀,如果谁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朕?”晚间的微风穿过殿内的珠帘,清脆的声响不知是谁的低低吟唱。云瑾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踱步,转过身直直的看向身旁这位已高了她大半头的皇弟,忽地笑了起来:“子垣莫不是糊涂了,姐姐和弟弟本就不能成为夫妻的。”

“可你明明知道……”他情急地抓住了云瑾的手,眼中一瞬深情,一瞬失意,霎时黯淡。“罢了……这光阴流转,岁月枯荣,阿姊的身边只能有朕,也只能是朕。”殿外的三更鼓已响,推开宫门,他与这夜色渐渐融为一体,四下不见。

云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多事情涌入了脑海,终于逐渐消逝成过往云烟。很多年了,那个少年第一次迈进这里的场景,都如此清晰地印在了她心里。


                        (二)

和亲那日,赫瑀是亲自来接亲的。北地的风沙漫天,还不及入眼,云瑾第一眼就记在心里的只有那个红衣少年郎。

“我带了你最喜食的酒酿圆子,这一路风尘,确是有点难为你了。”马车上,赫瑀温声说道,他本就是极温柔之人,眉目俊秀,多年养病脸色略显苍白,却没有失了本有的温雅。

“马车颠簸,走走停停,过了很多地方,许多事情都在脑海里转呀转,像是打乱的丝线越缠越紧,直到看到你,方才安定了下来。”云瑾接过他递来的汤勺,眼中尽是笑意。

赫瑀听后竟也爽朗的笑了起来:“你莫不是又在打趣我,我竟有此等妙用,这么多年,自己却浑然不觉。”一旁的近侍听见自家主子的笑声,眉毛不禁挑了又挑,不由得惊讶的张开了嘴。

一番闲话过后,终于来到了北地皇城兴安城的城门前,云瑾挑起了帘子向外看了几眼,耳边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的商队更是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当真是极为热闹。

“北地清贫,倒是有点过谦了。”云瑾放下帘子,马车已驶进了城楼内,她一双素手直直的将本已整齐的发鬓揉的凌乱,也恢复了往日的痴傻与呆愣。刚才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女竟丝毫不见,赫瑀瞧着只是有刹那的失神,良久才慢慢说道:“这里的城墙很高,常让人觉得天空太小,所以总是能看到人们低头赶路。我本也如他们一样,可刚刚我才突然发觉,抬头望去,天空竟是如此辽阔。”

云瑾本呆愣的双眼在那一刻恢复了些许神采,可也不过是片刻。车马驶进长长的宫道,微风穿过帘子携入了宫道两旁的合欢花瓣,落在了云瑾的发鬓上,恍若未觉。赫瑀眼中含笑,极温柔的抚了下她的发丝,将那瓣合欢花轻握于掌心。

“赫瑀,又是一年了……”


                        (三)

“陛下——陛下——”北地王宫中的哀恸声为这位爱民如子的帝王画下了最后的句号,而这日正是北地历庆阳三十二年的上元灯节。

云瑾深夜进宫,脚步也是极快的,前面手提宫灯的侍女更是丝毫不敢怠慢,即便这位王妃娘娘未曾说过一句重话,而那股与生俱来的威压感却是极让人畏惧的,提着宫灯的手也不禁颤了颤。

“殿下如此这般,身子还要不要?”一句极轻的呵斥让许久无神的赫瑀唤了回来,旁边宫人听来不禁心头一惊,云瑾又何尝不知,刚才如此确实太过僭越了,可看见他这般跪在这里,夜里风寒,青砖更冷,他就这般跪了十几个时辰,让人如何不担心。

他依旧不言,手边放着的正是这次边境送来的捷报。这场仗,他打赢了。

“父皇心里是开心的。”她轻声劝慰。

赫瑀听罢许久后却极轻蔑的笑了起来:“果真如他所说,我彻头彻尾的就是个懦夫与废物。那年,我无法带你逃离险境,而现在,我也没能让父皇安心离去。”

“何须听尽人言,如一做回自己,这便已经很好。”她同赫瑀一起跪着,这位温润少年此刻悲痛不能自已,她轻轻的抱着赫瑀,手不时的抚过他的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瑾儿,至此以后,我身旁也只此一个你了。”赫瑀低声说,这偌大的皇宫,纵使那至尊之位为人簇拥,能说得上话的也不过就她一人而已。

云瑾轻抚着她,银白色的月光柔和的洒在他们身上,她笑着,如果细看,只能看到她眉目间藏着的一丝倦意和苦涩。

阿娘曾告诉她:“糖吃多了是会发苦的。”

赫瑀这番话她也曾听人这般说过,如若换做从前,那时的云瑾,定不会同现在的她这般。


                      (四)

“殿下近来膳食进的少,这是陛下嘱咐御膳房今早刚做的酒酿圆子,您尝尝。”云瑾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刚拿起侍女递上的汤勺,忽然间又放了下去。

“本宫去湘竹苑走走,你们不必跟了。”

侍女们恭谨的行了礼,应了声:“诺—”

这是赫瑀登基的第四年,正如云瑾所知道的那样,他是位极好的君王,北地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兴盛,民间关于君明臣贤的佳话广为流传。

一人独行在竹林里的小路,云瑾不必时刻端着拘着,颇为自在。正躲在亭子里清闲时,没成想还是不落清静。

“齐相上谏废后,列罪状十余条,陛下的脸色极为难看。行之兄怎么看?”许是云瑾坐的极为隐蔽,她细细打量这位也是面有苦色的男子,着的是正五品的官服,年岁不过双十上下。

“朝堂之事,不便妄议。”回答的男子未着官服,生得极为俊美,颇有些朗月清风之感,虽年岁与之前这位不相上下,深邃的眼神里却能看出是极有故事的人。

“你我私下议议又有何妨,话说那齐相说来也是太会编排,从七出里的“无所出”、“善妒”到苛待生灵都列了出来,像是皇后娘娘在他丞相府中,而不是御驾身旁……”

这位‘行之’连忙拉了拉这位仁兄,“毋要胡言乱语,善长这话在王府中说说也罢了,宫中还需谨言慎行。”

善长似乎寻到了趣处,丝毫不听规劝,继续说了下去“也怪不得齐相编排,咱们这位皇后是大闵的长宁长公主,据说来北地前还疯魔了好长一段时间,嫁来之后方才痊愈如初,在宫里更是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她几面,传言她面目可憎,见之梦魇。咱们陛下自登基又空置后宫,怕也是因为这位皇后娘娘断了念想。子嗣,国祚也,齐相此番,怕是那位皇后难熬了—”说罢之后,又添了句“也不知是否果真如外界传言那般?”

而行之却极为温和认真的答了句:“殿下很好。”善长看他这般如同追忆往昔般,不由打趣道:“好像你见过她,连父王都未曾见过。”行之并不在意,又笑了笑,将要离去时却在西南角处看见了一片衣袂,善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又惊又愤,大声呵斥道:“何人在此,还不快些出来。”

云瑾听了好一会墙角,本打算等他们离去时再离开,却不料被抓了个正着,心下也不着急,对于善长的呵斥更是置之不理。只是轻轻摇动手中的宫扇,整理了下衣服和发饰,这才走了出来。而那两位看她着一身淡蓝色的襦裙,是极罕见的暮云纱,上面绣着冬青花样式的图案,以金线织就。头顶上发饰虽不华丽,一支鸢尾花图案的步摇正衬得这女子温婉中带有些许娇媚。而她却宫扇微遮半面,虽看不清全貌,却是“美目盼兮。”

善长呆愣了一会,行之拉了他的衣袖微微拱手见了礼。云瑾轻轻颔首:“既为人臣,在其位,谋其事。不安于室,妄议妄论,他日一朝祸起,尚未可知。二位大人,入朝多年。怎可不知。”

善长听后,顿觉羞耻,而面前这女子穿着不俗,也不知自己冲撞了宫里的哪位贵人,又觉惊恐。行之又拱手赔了礼,倒不似善长这般慌乱:“臣下无礼,妄议朝堂之事,实为不该。自归家闭门思过,冲撞了贵人,万望见谅,如何赔罪都是不为过的。”

“北地清臣,尽出太傅门下。何太傅家的公子,风骨可见。”云瑾这般夸赞让何行之有些许拘谨,“贵人过誉,臣下何渊,表字行之,家父常常训诫,臣下却不曾躬正言行,实乃有愧。”云瑾瞧了瞧在一旁呆立一会的善长,他慌忙又见礼道:“臣下李言,字善长,祁王府世子,见过贵人。”

“起风了,小亭内原来都是大梦一场,便随它去吧。”云瑾摇着宫扇,走出了小亭,衣袂飘扬,慢慢消失在二人眼中。

“宫中何曾多了这般人物,我竟不知——”

“日后善长兄还是谨言慎行些。”


                      (五)

云瑾将将回到长宁宫中,却见宫内的宫婢们都跪做一团,主位上坐着的正是略带些怒意的赫瑀。

“瑾儿—瑾儿”他连忙跑来抱住刚进殿的云瑾,“臣妾只是闷得慌,去竹林里走了走,让陛下担心了。”赫瑀这气在她迈入殿中便已消了一大半,他刚下朝,那些中伤的话语,他一刻都不想再听,来到她宫中时,却寻不到她,只剩下惊惧。

云瑾摒退了众人,拉着他进了内室,为他斟茶,从刚才到现在,赫瑀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云瑾,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做完所有。

“臣妾这些年深居简出,未曾担任国母重任,为陛下多添烦忧,朝臣颇有微辞,上言直谏,正是臣子的本分。”

赫瑀略感意外,这些风声到底还是传到这里了,他抚上她的手,温声道:“当年你入北地,那时的我本以为十年前便是永别了,可是当我再次看到你,我心中只有的念想便是定要护住你,不再重蹈当年覆辙。因为你,我这孱弱的身子才慢慢好了起来。所以,瑾儿,不要怕,你只需站在我身边就好。”

云瑾略红了红眼眶,她本以为只要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让自己忘记,无数个深夜,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现在的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要怕,不要怕。她走遍了这座宫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处像记忆中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可她还是会想起,会惧怕,会徘徊。

“陛下,臣妾想回大闵看看。”她目光痴痴的盯着窗外刚落的雨,拍打在青砖上,滴滴答答动人心绪。

赫瑀看她这般模样,自知无法劝她,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不去,可以吗?”云瑾只是摇了摇头,再不言语。赫瑀起身,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离去的时候踌躇了一会还是离开了。

看着这雨,云瑾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个小姑娘,也是这个雨天,她笑着对云瑾说:“怕黑的人正是见过黑暗,可忘记黑暗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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