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出现,给当今寂寞的文学界带来了新的震撼和自信,它告诉人们,我们民族的文学思维并没有停滞,作为社会良知的作家们,也没有放弃对时代精神价值的严肃思考。这样大气的作品,没有足够的沉潜和冷静,没有充分的积累和学养,是断然写不出来的。它是那样地饱满,厚实,绵密,又是那样地古拙,苍凉,沉郁。尝有读者说:“看《白鹿原》有听秦腔的感觉。”这是准确捕捉到了它的风格特质。《白鹿原》确实深入到了秦汉文化的魂魄,以至它使我们蓦然想起这样的诗句: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漾潆……。
如果抛开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的成见,我们将发现,黑娃也好,白孝文也好,田小娥也好,他们都是直接从生活中提取的异常复杂韵形象。田小娥不是潘金莲式的人物,也不是常见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她的文化内涵相当错杂。她早先是郭举人的小妾,实际地位“连狗都不如”,是一种特殊的锦衣玉食的奴隶,性奴隶。她与黑娃的相遇和偷情,是闷暗环境中绽放的人性花朵,尽管带着过分的肉欲色彩,毕竟是以性为武器的反抗。她和黑娃都首先是为了满足性饥渴,但因为合乎人性和人道,那初尝禁果的颤栗,新锐的感觉,可以当作抒情诗来读。小娥的人生理想不过是当个名正言顺的庄稼院媳妇罢了,可这点微末的希望也被白嘉轩的“礼”斩绝了,不准她进祠堂因而也不被白鹿原社会承认。黑娃出逃后,她伶仃如秋燕,无依无靠,鹿子霖趁机占有了她,她虽出于无奈,但也带着出卖性质。社会遗弃了她,她也开始戏弄社会;她是受虐者,但也渐渐生出了施虐的狠毒。只是,她常常找错了对象。她的诱骗狗蛋,已有为虎作伥之嫌,至于在鹿子霖的教唆下,把白孝文的“裤子码下来”,则已堕为宗族争斗诡计的工具。白嘉轩用“刺刷”当众打得她鲜血淋漓,这固属封建礼教对她的摧残;她以牙还牙,诱白孝文成奸,给“清白”泼污水,也不失为予与汝偕亡的决绝;可是,受鹿子霖操纵,等于助纣为虐,又使仅有的一点正义性消失殆尽。这是多么复杂的纠葛!善耶?恶耶?是反抗,还是堕落?是正义,还是邪恶,实难判断.
这个“尤物”、“淫妇”以仅有的性武器在白鹿原上报复着,反抗着,亵渎着,肆虐着,她是传统文化的弃儿,反过来又给这文化以极大的破坏。设陷阱败坏孝文的名声,本出于报复的恶念,目的达到后她却没有欢悦,只有沉重;她对孝文原本满怀敌意,待孝文倒人她的怀抱,她又顿生爱怜的真情;她教孝文抽大烟本是出于爱心,结果使孝文更加沉沦。这心态又是何等复杂!她是连自己也以为下贱的,但在构陷孝文成功后的“狂欢”之夜里,她却“尿了鹿子霖一脸”!这个奇举,是她对鹿子霖卑鄙人格的一种最奇特、最恶谑、最蔑视的嘲弄,只有她才干得出来。这一笔堪称绝唱。鲁迅先生谈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时指出:“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到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作家的写田小娥,真也近乎这样的人性深邃程度。她以恶的方式生,又以恶的方式死。她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杀害,但鹿三并不是真正的凶手;鹿三是善良的笃信礼教的劳动哲,连鹿三都不能见容,可见宗法文化对她是何等深恶痛绝。她当然斗不过白嘉轩,白嘉轩有武器,那就是经过几千年积淀和磨砺的道统,她没有武器,只有肉体和盲目的报复心理,她的毁灭是必然的。她死后尸体腐烂,居然引发了一场大瘟疫,这个恨世者用她年轻的生命表达了对旧文化的抗议,尽管是病态的、有毒的抗议。
同样怵目惊心的,是白孝文的命运突变,大起大落。如果田小娥是被传统文化从外面压碎的话,那么白孝文就是从旧文化营垒中游荡出来,险些自我毁灭的浪子,他的文化拷问意义比小娥更深刻。为了培养这个族长的接班人,白嘉轩耗费了多少心血啊,真是惕惕厉厉,如履薄冰,孝文也果然不负厚望,一副非礼勿亲、端肃恭谨的神态,他从精神到行动都俨然新任的族长了。可是,这个孝子贤孙却像沉默的活火山潜藏着危险。这一点白嘉轩没有觉察,他自己也不知道。田小娥的诱惑等于打开牢门放出了他躯体中的野兽,尽管他起初怒斥着这下贱的女人,但恶兽放出便不可收拾,禁锢解除便欲海难填。他通奸,他吸毒,他沉迷在幻觉中,成为人人不齿的败家子。这个从德高望重的自家门楼逃逸出来的不肖子孙,经过了从灵的压抑到肉的放纵的迷狂;他不具备任何革命性,因而只能受躯壳支配,“世界也就简单到只剩下一个蒸馍和一个烟泡儿”了。小说写他与小娥最初的性活动,“那个东西”戏剧性地忽而中用忽而不中用,其实在写灵与肉的分离、礼教的压抑对人的残酷捉弄,颇为深刻。
我想陈忠实这样写是不奇怪的,甚至其他来自农村的作家这样写也是不奇怪的。对于血统农民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传统农民的血液,精神上饱受农民文化熏陶的陈忠实来说,他更容易认同农业文化及其哲学观,更容易接受重理轻欲、贵义贱利的传统观念。作家的思想倾向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艺术世界——“白鹿原”毕竟是个封闭的、自足的世界。这个艺术世界对于它的存在状态来说是极为真实的,对于未来的世纪来说,它提供得最多的还是教训,而不是广阔的文化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