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家小诊所碰见老杨头的。
那是家治疗腰痛腿痛的诊所,医生小有名气,因此远近的人都来那里看病,我也是慕名而来的。诊所不大,有三间屋子,外面的屋子里有几张床摆着,上面躺着正在治疗腰伤的病人。一间屋子是用来拍片子的,另一间小屋则是医生打针的地方。我到的时候人还挺多,医生正在忙。我便坐了下来等着,旁边便是也在等着治疗膝盖的老杨头。
初见老杨头,他便吸引了我的目光。他是那种你只消看上一眼,便不再会忘的人。说不出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积存多年的气质。他的脑袋是方形的,头发很短,不超过一寸。手上虽拿着个大帽子,脸却仍被晒得红扑扑的,像喝多了酒似的。他的眉毛很短,只占到他眼睛的三分之二。而眼睛—眼睛像个正三角,下面的眼袋十分大,几乎像眼睛的倒影了。可算鼻子还中规中矩,而嘴角,则是不开心的耷拉着,因而衬得面相不那么和善。他的脸虽不能说肥头大耳,但也绝对不瘦。不知是脸上的肌肉年老松弛,还是本来脂肪就堆积过度,显得有些横肉浮动。
他当时上身着一件波点短袖,背弯曲着,尽显他的衰老与疲态。下身穿一件短裤,长度在膝盖之上。而手中的帽子伏在膝头上,双腿前伸,两脚交拢。不知为何他的腿显得十分短。虽然没有站起来,我想他或许不算太高。他穿了双拖鞋,一只脚的脚踝处有一处小擦伤,而另一支脚暴露出来的脚趾显得粗壮,趾甲处有泥样的东西。显然,他常常这样去地里干活儿。
他大概是来过很多次了,因此,医生和他打了招呼:“老杨头,膝盖还痛吗?”他没有过多的言语与表情,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说了句:“好点儿啦,好点儿啦”。医生又进去忙了。而他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再动了。俨然成了一尊雕塑,还是青铜锻铸的雕塑。
我惊讶于他这个人,不知为何他让我想起那幅名为《父亲》的油画。虽然两人长得并不相像,但脸上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那是生活与岁月留于他们身上的痕迹。他的脸其实十分平庸。这样的人,你可以在中国任何一个乡村抓出好几把。他的目光不锐利,反而有点儿迟钝。他的面孔虽有一点低沉,但仍不会让人有轻薄之意。因为你知道他或许没什么权势与金钱,却是个丈夫与父亲。他那弯下的背脊曾背负了一个家的重量与几个人的希望。他只是几百万中的平凡的一个,可他不介意自己的平凡。他固然不是诗人,无从歌颂远方与梦想,可他脚踏实地。他不介意走下去的路有多泥泞与狭窄,也不介意多久走到尽头,他只是脚踏实地闷声向前走去,哪怕身体早已不再强壮,却仍不肯停下疲惫的脚步……
我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他却一点也没有看向我。他的眼神望向半空,似乎在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物体,又似乎什么也没盯着。我惊讶的发现,他这种状态下的眼神中,似乎隐隐闪现了一种光。这种光没有暴戾,没有锋芒,没有麻木,没有冷漠,有的只是似水一般的广阔与沉静。它像水一样含纳了世间诸多苦难,却也如那深潭中的静水一样,不再去肆意产生波澜。那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那是历经苦难后的强大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