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儿白晃晃

头一次坐上穿越长夜的列车。

我或许该多多强调是“坐”而不是“卧”,春节没能抢着卧铺票是挺大的遗憾了。起初只觉得坐卧二者并无大异,况且坐票的廉价也着实给了我不小的惊喜。但真正坐上了这趟列车,期间个中滋味,还是值得放诸笔端,作个念想的。

K1074,自长沙始发,终于济南站,车程18小时,联结着我的家乡和我的大学。待我安坐到拥塞的车厢,身前身旁的人早就落坐了。两排对向的三人座,中间一张仅供靠窗人倚靠的小方桌,以及半米宽的窄小空间。我那么巧,坐在了三人座的正中。既无旁物倚靠,又不方便伸展扭转身骨,极不舒适,极不自在,铺天盖地的失落感催人烦忧。

我的五位同桌们,都是独身旅客:三名学生摸样的青年,一名大概是刚参加工作的女士,还有一位老妪。我判别是否为学生的标准,不外乎看看她们的行李中是否有双肩背包。尽管她们面容都清秀青涩,但双肩背包总会带给人浓浓的学生气质,而小皮包则不然了。怎么个不然法,我道不太明,但我认为,那就是成熟。接下来的数小时里,因为素不相识,我们出奇默契的静默不语,互相戒备:没有人主动搭讪闲聊,只有自顾自的玩弄手机,打打瞌睡,顶多的交流也只是道一句“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这亦是一种默契,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会侧过身子,腾出一条仅供单脚忸怩通过的窄道。

我对那两排座间的间距颇有怨言。实在太窄了!坐满人后,双腿只能保持九十度及以下的曲度,人人都得正襟危坐着,不然六人十二条腿就得交织成一团猫咪捣乱的毛线了。

本以为再狼狈也不过如此,然而生命中往往有着更多的不堪。在那车厢的连接处,最吵最晃荡的地方,对向的两张门被堵上了两个大的行李袋,各侧躺着一个衣着破旧的男人。火车晃着,他们安睡着。

大概是在武汉站,一大批乘客下了车,不过片刻,又上了更多一批人。更多的那一部分,就是站票的乘客了。一个身着黑袄的男士十分打眼,虎背熊腰,却一屁股坐在了走廊。每每有人经过,他眼神下撇,浑身劲往一侧倒,放人通过后又摊作一团,过程十分自然干练。中途他的手机响了一阵,是微信的视频音,他用食指点开的瞬间,清脆的一声爸爸,抵过了满车厢的嘈杂,然后就见着他和手机里的女儿摇头晃脑的嬉笑。画面十分温情。小女孩肯定不知道,她眼中安然自在的爸爸,正坐在拥挤的廊道里,蜷缩着双腿,无处歇息。

夜深,倦意上头。在列车上,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睡着的。似乎就是犯迷糊时脖子和脑袋恰好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了,一个受力的支点,人便迅速入眠。以致醒来时人也恍惚的很,自己是何时入睡的?怎么就那样别扭地睡着了?但困乏又接踵而至,人总会不假思索,再次入睡。我身旁的姑娘,一个叮咚将头歪到了我的肩上,蓦地惊醒,连声道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也木讷了片刻,又睡了过去。

凌晨一点半,车到了阜阳。我此刻才意识到,这硬座车厢的灯是彻夜不熄的。人上人下,身旁的人换了一圈,落座即倒头大睡,而我趁着一小会的清醒,见着了白晃晃灯光下,人们的万千姿态:呼噜声是基调,此起彼伏;一群青年在角落里吹着牛皮,不时叫嚷;有婴儿在哭泣,母亲无助地安抚,温声细语;而我斜对面刚上车的大爷,脱了他的皮鞋便仰面朝天,安入梦乡,一股陈年的馊味漫溢开来。如此,我又断断续续昏睡了几个小时,大概每40分钟醒一次,来调整姿势。

破晓时分,列车到达济宁站。记起有个住在济宁的同学,没正式认识过,但印象特别深刻,寻思给他拍张济宁站的照,证明我经过他家乡了。可困乏让我打消了念头。再咪会儿,再咪会儿。待我再度醒来,刷QQ空间时看到他六点多更新的动态,定位就在济宁站,我有数了,他也上了这趟K1074。

跟他一问,果不其然,他在16厢,我在17厢。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缘分,太奇妙了!这更让我对下车后的见面,或者说,是正式认识,有了更多的期待。这种期待,像极了那白晃晃的光,跨过长夜,随着节节车厢,驶向前程。

霎时我想起了这一路上那白晃晃灯光下的张张脸庞。疲惫的农工、有着可爱女儿的父亲、背负着学业的姑娘、以及芸芸众生相的人们。长夜是痛苦难捱的,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消磨着。长夜中的人们没有惊惧。或许是因为有着彻夜不熄的灯光,又或许是跟那白晃晃灯光相似的,等价的,一种心头的情绪。

快到济南站了,车速放缓,而我心跳愈快。

我不敢多想见面时的措辞了,只是仰着头,任白晃晃的灯光铺满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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