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长在热闹繁华街区的树。

我来这儿,已经有十几年了。那时候,我才刚刚到这儿,一切都是新的,我从未见过的景色,地上铺满了平整划一的砖,纤尘不染,街区空旷而又庞大,怎么仰头,也看不到尽头。周围充斥着陌生冷漠的空气,让我透不过气来。如不是微风吹来,掀起地上新鲜的灰尘土粒,使我感受到生的气息。我实在无法想象我能够在这陌生的环境硬挺着,生存下去。

那时候,我太小了,没有之前的记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从哪儿来,属于什么品种。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个非常大的箱子里,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树,没有丝毫的私密空间,你的枝丫穿过我的身体,我的枝丫穿过他的头顶。我们不是一体,却强行在一起。

箱子很大,四面黑洞洞的,我不敢打哈欠伸展身体,害怕移动暴露我的位置,然后被黑洞吞没。

箱子唯一有光的地方,在正上方,不是敞亮,是斑驳的亮光。一棵巨型大树遮住了整个光亮,阳光在大树枝丫处透了过来,那是生的希望。

我在移动,准确的说,这个箱子带着所有的树移动,偶尔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偶尔箱子颠簸一下,我们所有的树都跟着惯性微动几下子。

我很迷茫,不知道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我还如此弱小;我不得不对未来的不确定产生恐惧,对生命我毫无自主能力,没有树教过我。

然后,我到了街区。当大树移走后,我突然有点不适应如此光彩耀人的阳光。我想挡,但我没有手,只是下意识发出了命令,可怜我头上稀少的几片枝叶,也抖落了一半。

千万类似的小树被放在了空地,与大树有些距离。我们换了场所,从箱子里换到空地里,只有一点改变,我们更贴近了阳光。拥挤又陌生的环境,仍让我感动窒息。经过移植,我与一颗大树成为了邻居。

街区,没有一棵树是老住户,全是外来者。不管小的大的,多多少少跟我有着类似的情绪。

才来的一两年吧,并不适应这新街区,无暇顾及不同的生命体,常常睡觉或是昏迷,以此来保存体力。

我的身体,躯干一天天肉眼可见的消瘦干瘪,埋在土里的脚,吸收不到一点养分,无法扎根进去。风吹,我晃动;雨落,我挣扎。

我才意识到,外来者,无法轻易存活。

直到,看到一棵棵同我一样的小树慢慢枯萎,被人挖走,又有新的生命来顶替的时候。渺小如我,随时随地都会有替代我的生命降临,不管我想还是不想,不管替代的它愿还是不愿。

可是,我想活下去。这里是如此艰难险阻,我也不想放弃。因为,有机会的话,我要回家。

我很想家,但我没有家的记忆,并不知道它在哪儿。可这虚无缥缈,无迹可寻的念想,却成了我活下去的动力。

于是,我奇迹般的熬过了两个寒冬。

活着,却抵不过身体越发虚弱。

冬止春来,万物复苏的季节,人们也开始出来活动了。我眯眼一看,这片街区很多的树,大约还留在冬季,耷拉了着枝丫,久久不见新芽的复苏。光秃秃干巴巴,哪儿存在半丝的美感,过路的行人不过觉得扫兴。

没有根基,始终觉得冷,我不想睁开眼,一是疲惫,另外负面情绪是会影响我的,看到别人扫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总有人看不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我的身上插进了针孔,然后有液体顺着针孔流入我的身体,人们称之为输液,营养液。

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我一度晕厥,人们称之为营养过剩。土也贫瘠,我也干瘪,突然迎来了春雨,尽管很温柔,我也无法照单全收,只因容量有限,受之有愧,更受之不起。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默不作声,却潜移默化。不久,我脑海里,对输液的看法从可怕改变成了享受,它一点点蚕食着我的思想,形成了习惯。

我开始一点点的长出了新芽,唤醒了生机。邻居大树却没那么幸运了,它与我是同时开始输液的,但一个月之后,它仍没有孕育出一颗嫩芽。人们看来是不想放弃它,它那么高大,那么壮观,如果长成,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卷,是我们这些小树,怎么都企及不到的。

图片拍自于街区

人们又给大树运来了更多的营养液,全身都吊着,我总是替大树数着,总是数不清,可能我算术不怎么好,但吊着的营养液不少于十袋,我敢拍胸脯保证。就是不知道,那么多针孔,它会不会痛,它恢复起来会不会很困难。

但我从来没问过它,因为它太大了,它或许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它太虚弱了,我不想打扰它存在的每一刻。

我的全身开始呈现出一片碧绿,我很喜欢这个颜色,它像一个保护伞一样保护着我,我的根也开始稳固起来。

春夏交替,我越发精神起来,大树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凸凸的,不知怎么的,我有些担心它。

直到我感到有些热的时候,人们清一色穿得更凉爽轻薄的时候,我看到了,大树终于开始发芽了,我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大叫一声,惊动了身边的树,也包括它。明明不是我的事,我却热泪盈眶,我也不懂,这是何种情绪。

所有树听我说了情况之后,都惊讶了,激动只是一时,马上大家都送上了祝福,并为大树打气,让它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一定会绽放,绽放后是什么样子,大家都想象不出来,都要一一见证。

大树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夏尾秋初的时候,大树终于完整了,有了外衣的它更加挺拔,非常高大,绽放最盛。

我们一同道喜,它如以往般沉默着,只看着摇动的树枝和晃得让我有点花眼的叶片,我知道,它很开心,这是新生。

当我们都不用再考虑存活问题的时候,才开始有了余力关注身边的世界。

在我们生活着的这个街区里,不止我们一种种族,还有人和动物。没有多少人能够驻足停下来关注我,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们,他们总是流动的,不像我,一旦扎根于地底,就永远无法离开了。

我时刻对流动的他们感到好奇,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我一天最大的娱乐,就是关注他们的生活。

他们令我憧憬又使我忧郁,他们令我恼怒又使我温暖,他们时而讨厌又时而可爱,我在憎恶他们的同时又与他们建立起了无法割舍的爱。

我的头发是绿色的,我只有一层薄薄的外衣,棕褐色的皮。但人们很是不一样,他们的发色各式各样,他们的衣服五颜六色,绝不重样。春夏的衣衫薄如蝉翼,光膀上阵,步履轻快;秋冬的衣服厚重密不透风,瑟缩着,步履沉重;对了,有几次我看着不同两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他们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们的表情,我愉悦的笑出了声。

不知道这个街区的尽头在哪儿,这个街区过了之后,又是怎样一个世界,我想去看看。如果我有一双和人一样的脚,我应该就能去看看了吧。看着人们匆匆的走着,走着,他们为什么永远不会停止脚步呢,即便一时停留,也永远挡不住他们行走的想法。如果我变成了他们,会不会跟他们一样呢?

总是有些调皮的小孩子,看着我比较瘦弱好欺,总是踢我,比谁让我的叶子掉得更多,力量更大的孩子,胜利了,总是咯咯咯的笑着,或是骑在我的头上,高高的举起双手,那是胜利者的表现。可是,他们似乎忘了当事的我,不会理会我身体擦破了皮,掉了部分,会不会痛,会不会难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记得胜利的荣光,却不知道胜利背后的代价。

也有些不懂事的大人,在街区吃了东西,把废物随便乱丢,有些人抽了烟,把烟头丢在我面前;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些人摇摇晃晃,不像平时那样稳健,突然就拉着我的身体,吐了一地,有些自然而然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因为味道太大了。

但也有一些人,在风雨交加的时候,或许怕我冷,为我戴上围巾;穿着制服的人们,清理着我身边的垃圾;又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的人们,为我们补充着养分。

我看到了很多人,有些人因等待的时间太长和后面赶来的人吵架,吵得两败俱伤,各自离去;有些人手挽着手,脸红扑扑的,用他们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诉说着悄悄话;有些人欢笑着与另一些人团聚;有些人哭泣着与另一些人告别。我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陪衬,慢慢的,融入到了他们的生活中,成了他们生活中存在过的风景。

看来,我也动了感情。

我不会哭泣,但每当看到人们释放着感情的时候,我总会脑中一热,想起我怎么也记不起的家人。

现在,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至少比成人高五倍以上,不过我仍比不过我的邻居。

他永远那么高大,看着他,我仿佛还是幼年时的自己,在他旁边,我只能颤抖。

街区也变了,毕竟经过了十几年的洗礼。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身边的风景,人们也变了又变。我也不再寻找我的父母,虽然牵挂。

岁月流逝,我知道我原来不属于这里,最终还是属于这里了,因为我们回不去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684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143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214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88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96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65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27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79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1,346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64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66评论 1 33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12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1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7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03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73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01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