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托品——杀人与救人
时钟已过了凌晨12点，繁华的街道退去了白日的喧嚣，除零星的酒吧还有进出的人外，致命的夜色中仅剩下这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了。
“欢迎光临”店员小川永远坚守在这午夜的便利店。
“一杯清咖”凌乱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满脸的胡渣任意生长，和其它流浪汉不同，他的衣服虽然破旧但看上去还算整洁，另外，他还带来了一只金毛。
“八爷，您来了，要再热份三明治吗？”
“今天咖啡就好。”
被称为八爷的男人，确实是个流浪汉，但据说，曾经的他却是一个富二代。即使流落街头，也改不掉骨子里自带的贵族气息。看上去很有范，这点很重要。
“元宝，去外面等着。”被叫做元宝的大狗不情不愿的朝门口走去。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冷。
“八爷，让元宝在店里呆着吧，您也坐着暖暖身，今天外面太冷了，而且，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不碍事的。”小川对八爷的印象一向不错。这个沦落街头的男子，怕影响店里的生意，每次不会久呆。也是，如果看见便利店有衣衫褴褛的落魄之人，来往的人也会变得很不想进店。这个看脸的世界。
“那就谢谢了。”八爷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感激，那种卑躬屈膝的表情，从来都不属于他。“元宝，去那边趴着吧。”
高冷的八爷面无表情，可不代表金毛元宝，这只本来垂头丧气，夹着尾巴往门口踱步的大狗，听到主人最新的命令，忍不住高兴的叫了两声，用以表示它对小川对感谢，然后欢快的跑到就近的卡座下摇着尾巴。
“真是狗奴才，瞧你这点出息。”拿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八爷走到元宝旁边的桌子上坐下。
“八爷，这么晚了，不怕喝咖啡睡不着觉啊。”
“睡觉？你觉得时间这种东西，对像我这样的流浪汉来说，存在吗？想什么时候干什么，全凭我开心。”
流浪汉和富二代最大的相似点大概在于都是对时间的随心所欲。成天的无所事事，不用打拼，不用受公司条条款款的限制，唯一不同的是银行账户的数字以及社会对其的尊重度。
小川被八爷怼的不知道说什么，他早应该知道，想和八爷聊天，一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是富二代的八爷还是流浪汉的八爷。
“小川？你是叫小川吧？”喝过几口的咖啡的八爷这次主动开了口。
“是！您还需要点什么？”小川被如此主动的八爷吓了一跳，手机差点从手中挣脱。即使是流浪汉，只要进了这家便利店的门，对他小川来说都是客人，都应该被服务。
“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什么？您说什么？女人？”小川被问的突然红了脸。
“我有。她明天出狱。”八爷似乎对小川的答案并不感兴趣，自顾自的继续说。
“出狱？”小川本想借着机会讲一讲自己暗恋的女孩，作为一个独生子女，又加上从小父母不在身边，长期以来小川都是一个极其内向的人，除了夜间服务顾客以外，他很少有被称为朋友的人存在。但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七情六欲总是有的。遇上了喜欢的女孩，但一直无人诉说，这件事一直苦恼着小川，然而，这次虽然被问到，但是提问的人，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嗯，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四个字和门口的门铃的声同时响起。
“欢迎光临”这四个字在小川脑子里永远排在第一优先级，再让他震惊的语句与照顾顾客相比，都得暂时靠边站，但是很明显，那四个字清晰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来人是夏目，附近医学院的临床医学生。与小川点头之礼后他快速走到放眼药水的货架，这家便利店对他来说，商品的位置以及价格，就和自己的东西一样熟悉。
“看书看到眼睛疼，才发现一直用的眼药水用完了，还好有你这里，不然肯定要瞎了。”
“哪有那么夸张。”小川微笑着结果商品扫码入电脑，“不过一瓶眼药水而已。”
“有，小川你这里的东西永远都是我的救命稻草，姑娘跟了你一定很幸福。再来份关东煮吧。”
“跟了他幸福？一个总是在夜里上班的人？年轻人，懂不懂什么叫良夜苦短？”一旁喝着咖啡的八爷冷不丁冒出一句。
“咦，八爷今天在啊，要来一份关东煮吗？我请客”作为一个常客，夏目当然也认得八爷，他总觉得这个外表看上去像流浪汉一样的人高深莫测，没来由的，夏目对八爷充满了尊敬。以前听说八爷是英国回来的海归，于是很自然的，夏目把这种尊敬归结为对知识的崇拜。
“不用了，对身体不健康。大学生，你要不要来一杯咖啡，我请客。”关东煮这样一种市井的食物貌似入不得八爷的眼。
“既然八爷请客，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川，给我一杯拿铁。”一向话很少的八爷此时邀请夏目喝咖啡，一定是有什么话想说，夏目也就很善解人意的坐在了八爷旁边，与避之不及的流浪汉相比，他其实内心一直渴望着能和八爷聊天。打开新买的眼药水，得赶紧让干涩的眼睛缓解一下。医学生永远有看不完的文献。
“你这眼药水含阿托品吗？”八爷看着闭目养神的夏目。
“阿托品吗？不含吧，我就普通的缓解眼疲劳，那东西一般是用于治疗近视的。虽然成天用眼过度，还好不近视，基因好，没办法。”
“那你听说过阿托品中毒吗？”
“你说中毒吗？”眼药水逐渐被眼睛消化，夏目缓缓睁开双眼，也许是心里作用，反正他觉得世界明亮多了，就连八爷的胡茬都历历在目了。“有是有，不过很少，医院里大都拿阿托品作为解毒剂，解VX神经毒素或者一些农药的毒。”
“VX神经毒素我听说过，前几年那个地铁沙林投毒案就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拿着冲好的咖啡递给夏目，小川还在等待着八爷那个杀人未遂的下文。
“没错，二十四年前那起地铁投毒案，一共造成了13人死亡，五千多人中毒。现在地铁检查那么严，还不是受那次事件影响，该死的邪教。那个时候用的沙林，是一种有机磷酸酯类毒气，能够抑制胆碱酯酶，造成神经系统紊乱，是毒性最大的有机毒物之一，而这个VX是比沙林还要毒性更大的神经性毒剂，是最致命的化学武器之一。它也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油状液体，一旦接触到氧气，就会变成气体。”夏目喝了口咖啡，手里把玩着刚用过的眼药水，“这个阿托品呢，属于抗胆碱药，它本质上是从茄科植物颠茄、曼陀罗或莨菪（读作浪荡）等提取的消旋莨菪碱，其碱酸盐为无色结晶或白色粉末，易溶于水。它主要被用来解除平滑肌痉挛，量大可解除小血管痉挛，改善微循环，同时抑制腺体分泌，解除迷走神经对心脏的抑制，使心搏加快、瞳孔散大、眼压升高，兴奋呼吸中枢，解除呼吸抑制。”
“这个颠茄我知道。”小川像有奖问题抢答着每一个不是问题的陈述句，“小时候，每次胃疼，爷爷都会从药柜里翻出颠茄片，特别管用，每次吃下去半个小时胃就不痛了，但是那个药一直被锁在柜子里，爷爷说，不能多吃，会死人。啊，所以真的会中毒吗！”
“大学生不错啊，年纪轻轻懂很多嘛。小川，你爷爷是对的，这种剧毒的物品，也许对胃疼你的来说是天使，但它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你的小命。”八爷赞许的看向夏目，“颠茄，在意大利语中是美女的意思。而美女，自古以来，都是致命的存在。”
“但是我记得，记忆中颠茄片真很苦，虽然有的时候会有糖衣包裹，但去掉外壳之后，那种苦味，不比吃黄连好受。谁会用这么苦的毒药杀人，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嘛，难道提取成阿托品之后能减少苦味？”小川好奇，如果是毒杀，无色无味什么的不是最好吗，那种完全不会被察觉的，如果尸检也不能够被检查出来的话就更完美了，杀人于无形之间。
“味道并不会好多少。”夏目解释道。
“但是有的人，天生喜欢吃带苦味的东西，比如说我。”八爷晃了晃手中的黑咖啡。
“啊，所以……”小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夏目一脸疑惑的看看小川又看看八爷，直觉告诉他，有故事。
“没错，爱子她在咖啡里放了天仙子碱，一种阿托品的类似物。”八爷平静的说。
“可是，为什么？她难道不是你的妻子吗？”小川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毕竟考虑到八爷的出生，虽然想到谋财害命这么一回事，但这样的情节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还是吃了一惊。
小川的情绪有些激动，惊扰了已经快睡着的元宝，这家便利店里面，实在比它们的流浪者之家暖和太多。它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看了下略微有些颤抖的小川，又扭头看了一眼八爷，晃了两下尾巴，沓拢着眼睛又睡着了。便利店里都是好人，主人应该是安全的，元宝抱着这样的心态，准备彻底放松心情，难得的一个温暖而平静的夜晚。
“并不是，或者说，其实她是家族的仇人。”
八爷喝了口咖啡，眼睛扫过夏目和小川之后，最终停留在玻璃反射出的自己的身影上。
“传言说，我家里经营着百亿的商业帝国，确实没错，而我，就是你们所谓的富二代，那种天生就生在罗马的人，含着金勺长大，衣食无忧。高中那年，因反对学校补课，带领着同学闹事，我们在楼道里、校园里、甚至厕所里都贴满了罢课的标语。很多时候，由于老师以及教育资源的关系，并不是强迫学生补课就能换来升学率的，我一直以为，好的老师的个人魅力和传授知识的方法最为重要。事实也是这样，在喜欢的老师课上聚精会神，在不喜欢的老师课上昏昏欲睡，这并不是因为我偏科，仅仅只是喜欢老师这个人罢了。后来，理所当然的被年级主任处罚了，也被学校开除了。也许你们会觉得，像我家这么有钱，为什么不直接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家庭教师，因为那样，我便不能接触更多的社会，我可是一向自认为是个很亲民的少爷。有同龄的同学在一块打闹，聊邻家的姑娘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比家里那些墨守陈规的古董大人们有意思的多。”
“最终，父亲决定让我出国留学，他替我选择了英国，说那是贵族该呆的地方。说白了就是不想说出去，帝国的小公子高中学历。留学本身对我家来说，也仅仅只是为了渡一层金，穿一层皮，回来好协助大哥管理公司而已。找工作？不存在的。”
“我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沦落至此。”八爷停顿了一下。“虽然是少爷，但我并不是一个骄横跋扈之人，家里安排什么听从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钱，没有人会和它过不去。就这样漂洋过海，来到了曾经的日不落帝国。”
“刚出去那阵，我并不会像普通留学生那样自己动手做饭，因为有钱，可以随心所欲的吃想吃的食物，但时间久了，成天浸泡在帝国主义的炸鱼和薯条中，难免觉得油腻。寻思着，是该给自己找个厨师了。这个时候，偶然参加的一次联谊会，让我遇见了爱子。”八爷的嘴角向上弯出了一个弧度，沉浸在回忆里的他，似乎完全不在乎爱子杀人未遂这件事。
“撞见她是因为去的那家饭店过于古老，在找洗手间的过程中，我居然迷了路，误打误撞的走到了厨房，刚好遇见从厨房出来的爱子，看见她胸前的名牌，我猜到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国家。用母语就这样和她不知不觉的聊了起来。才知道，她和我一个学校，只是在这家饭店勤工俭学。那天晚上，就像被下了降头，完全没有心思看联谊会上的其它女孩，满脑子都是爱子的身影，爱子的声音。后来我回到那家餐厅找到她，也不管她是在后厨刷盘子还是帮厨，反正就这样霸道的给了她一份我私人厨师的职位。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一直把这认为是我给的待遇够丰富，而她也不会像在饭店这么辛苦。后来我才知道，上次的联谊会完全就是爱子促成的局。我以为的不期而遇原来早有预谋。”
“那个时候，有了这样一位让我魂牵梦绕的厨师，整个留学生涯变得无比斑斓，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吃饭的那一个小时。这个时候，能装作无意识到和她聊天。就这样，我们走到了一起，外人看来是日久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见钟情。现在想想，整个过程还真是异乎寻常的顺利。”
“很快我们都各自完成了学业，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我也顺理成章的进入了家族的公司，担任市场部经理，她则继续留在家中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虽然是MBA毕业，但我并不想让她进入到别家的公司，原谅我这大男子主义以及控制欲。但是偶尔，我也会和她商讨公司的事物，我一向认为她的智商在我之上，我也只是仗着家中权势，囚禁她于此。”
“后来，很奇怪，公司接连丢失了几单明明很有把握的大客户，市场占有率也每况愈下。我们一致讨论的结果是，公司内部有内鬼。其实我早对她有察觉，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我太爱她。但大哥好像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与异样。某一天，大哥把我叫到家中，特别神秘的递给我一个小瓶子，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天仙子碱，少量的天仙子碱可以当作吐真剂使用。表面上家里想让我查明内鬼的事件。但很明显，他们给我的这瓶毒药，是想让我对爱子使用。”
“莨菪碱这种东西曾经是有被当作吐真剂使用过，但更多的时候被用作实施强暴的迷药。它会使人产生逆行性失忆，忘记被强暴前的事。警方大多认定受害者不过是精神疾病发作罢了。你大哥居然会弄到这种药物，真恐怖，有钱人果然为所欲为。”夏目忍不住打断八爷。
“然后你就给她下药了？”小川感到困惑，明明是准备给爱子用的药，怎么她却成了杀人未遂。
“没有，我假装答应大哥，实际上我把药拿回来之后就和爱子说了。说家里人怀疑她，告诉她这是一瓶毒药的事实。我还告诉她，家里的事情，我会处理，不用她担心。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的我家这样，但内心深处，我相信她，相信她绝不忍心至我于死地。”
“之后的周末，大哥担心我会下不了手，特意跑到我家做客，其实只是想监督我下毒而已。但是大哥来的那天早上，那瓶毒药，我怎么也找不到了。大哥来后，爱子和我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那样与他聊着家常，不一会，爱子端出了两杯煮好的咖啡，一杯清咖和一杯拿铁。这个时候，我突然预感到咖啡可能有问题。以前，我也不喜欢喝黑咖啡，我嫌它苦，但大哥和父亲不一样，他们喜欢原滋原味的清咖，他们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毒药拿回来后，我也查过它的资料，知道它是偏苦味的植物，此时看着那杯黑咖啡，我似乎知道了什么。”八爷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黑咖，感慨了一句真苦啊，接着说，“这次，当爱子把那杯黑咖递给大哥的时候，我抢先拿了过来，我和大哥说，在企业每况愈下的今天，自己作为家中的一员，也想感受一下吃苦的滋味。”
“然后你就把那杯黑咖啡喝了？”小川紧张的问。
“对。没想到我会主动要求喝那杯黑咖啡，爱子的手很明显的抖动了一下啊，杯中黑色的液体也溅了出来。撒出来了，我去换杯新的吧，那个时候的她说。看见她如此紧张，我更明确杯中有毒这个事实。但是说实话，我的内心是高兴的，至少我知道，原来她是在乎我的。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根筋不对，我对他们说，没事，大半杯还是在的，要节约，就这么一口气喝完了，黑咖啡，真的是比中药还难喝的存在。”八爷皱褶眉头又猛的给自己灌了一口咖啡。
“照理来说，阿托品类药物中毒后，人会觉得躁如野兔、瞎如蝙蝠、干如枯骨、红如甜菜、狂死遇水的母鸡。”夏目喝了一口杯中的拿铁补充道。
“哈哈哈，大学生，你这个形容的真是太贴切了。喝完那杯咖啡，我很快就倒下了。我之所以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是因为那天我大哥他不知道为什么还随身携带了一杯毛果芸香碱。可能也是担心我会对爱子用过量，带着解药以防万一。商业机密什么的，知道内鬼的目的就好，罪不致死。叫救护车的同时，大哥也叫来了警察，就这样，爱子被判刑了，杀人未遂，但在我倒下去的那一刹那，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救赎。我从医院醒来才知道，她原来是一家曾经被我家企业致破产的小公司的老总千金，那个老总，也就是她父亲，在她留学前，背负了太多的经济和精神压力，自杀了，她的母亲也在不久后病逝了。而我，因为我的软弱、懦弱和背叛，也被我父亲，逐出了家族。”
“真险，庆幸爱子当时量也没加多少吧，足量的阿托品就能快速要了你的命，根本不给你服用毛果芸香碱的时间。”夏目感概，“果然还是拿铁好喝。”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准备一下去接爱子了，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成为她唯一的亲人。”八爷说完用脚踢了踢已经开始打呼噜的元宝。壮实的大狗并没有因为好梦突然被惊扰而生气，向夏目和小川摇了两下尾巴之后，向他们感谢给予它的温暖。然后乖巧的跟在八爷身后，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中。
八爷离开后，夏目又滴了两滴眼药水闭目养神。
“夏目，世界上真的有爱情这回事吗？爱子是爱着八爷的吧，要是八爷因此丢了性命，她会为他伤心吗？”小川边整理着货架边和夏目聊着天，他突然觉得，爱情真是一件关乎生死的大事。所以到底应不应该和暗恋的妹子的表白呢，这还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
“小川，这个世界上呢，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夏目突然睁开他明亮的双眼，“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快去和我的知识们相爱相杀了。”
深夜的便利店，安静的在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它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