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高中同学聚会。席间有人给我电话,问我为什么没参加,我说没人通知我呀。
我很乐意这个时候接到这样的电话。显然已酒过三巡,我不能到场也无须到场成为客观事实。而且错不在我,还可以在电话这头虚情假意地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再非常大度地说:
“你们吃好喝好,等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聚。”
显然我很抗拒同学聚会,更情愿一个人呆着。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失去了最基本的人性,对同学竟可以如此冷漠。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变得如此分裂,而且还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可能我上辈子学过电焊,要么就是修补楼板裂缝的高手。
直到我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
“今天来了很多同学...”一长串同学名单还没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江鸟也在?快叫他听电话。
江鸟来自海边渔村,估计他父亲盼他心怀鸿鹄之志,振翅高飞,离开这个小渔村。但他高中毕业后却直接回乡谋生了,一度还做了村长,后来因为超生被免了职。于是他又搞起海水养殖,发了点小财。
江鸟身材魁梧,北部湾海风熏黑的皮肤透着红光,精力充沛像头壮牛。
我读大学的时候,他会时不时接济我一两百块钱,要知道我读书那会儿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才三百块钱。
那时候汇款单是一张明信片大小,印满绿色字体的单据,凭单去邮政局就可以领钱。那年头还不兴“绿卡”,但我却有了天天盼“绿单”的念想,毕竟一百块钱可以让我爽很久,万一不小心是二百,我都快不敢想了。
有时候,江鸟也会将钱夹带在信中。九十年代初穷孩子多,学校收发室里也会偶发信封被撕开的个案。那时候没有摄像头,这种现象难免时有发生。关键江鸟不属于纸短情长那类人,大学四年也没写过几封信给我,印象中信里夹带钞票那次之后,我就叫他不要那么干了,于是他干脆连信也不写,直接汇款。
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摊上一个这么好的同学。大学毕业后,江鸟还隔三差五往我家送海鲜,送阉鸡,还有红薯、花生等一应农产品。
每次我妈都说受别人这么多恩惠,一定要我也送点什么给人家。我却总说没事没事,好像该他送我似的。
我从检察院辞职后,他也总借着来市区办事的机会跑来见我。自从律师业务繁忙起来,我对一些不速之客总会产生一种厌恶,但每次只要江鸟来电话,我全身每个毛孔都会笑起来。
这一刻我明白,我还不至于泯灭人性。生命中至少还有令我见之愉悦的人,那些见与不见都无法撩拨我神经的,不见也罢。
“好久不见,这两年你死哪里去了?”我有点责怪的意思。
“你别说,我还真的差点去见马克思了。”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
不过,随着他一五一十描述两年前发生的经过,我浑身的汗毛竟竖了起来。
“那天我开车回家,路上就觉得难受。不知道动了哪根筋,我突然想起打电话给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同学,幸亏这个同学,我捡回一条命。”
这个同学我并不认识,听江鸟说是个医生。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条件反射打电话给医生,应该是江鸟在危急关头那个不经意的举动最合理的解释。又或者是上天冥冥中安排,说不清楚。
这个同学让他马上去最近的卫生院,但他回到家就已经昏死过去。
家人将他送到卫生院的时候,那位同学已经安排好救护车,将他十万火急送往大医院抢救。
“急性心肌梗塞!”江鸟给我解释道,“医生说我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有效的抢救时间很短暂,再送晚一点,神仙也救不过来。”
“那时候和死无异,脸色发黑,像死猪一样给人抬着。”江鸟像是看到那时的自己。
“先后做了两次心脏搭桥手术,不能抽烟,不能喝酒,现在瘦得不成人形。”
我说还没恢复吗?他说去复查已经完全没有问题。
我说不对呀,我三叔也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现在能吃能喝,还长胖了,恢复得不错。
他说“我也能吃能喝,吃的还不少,就是睡不好,一睡下就发噩梦,一直梦到醒。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一觉睡到天亮,一个梦都没有。”江鸟是那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人,如今却完全变了个样。
都说死过一次的人很多事情都能看开,但也有亲历过死亡而产生恐惧的人,江鸟估计属于后者。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好了很多。”江鸟似乎在安慰我,让我别担心。
我说你命硬,老天都不肯收你,你就放开心胸养好身体,不要想太多。
他说不知道是命硬,还是运气,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无端端打电话给那个常年不联系的同学。
我笑笑,接不上什么话。只知道世间的无常用任何言语都难以解释,唯独他说的那个同学隐隐刺痛了我,却让我无比温暖。
原来,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总有些人,无论你见或不见,他都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刻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