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全国大面积雾霾,包括我在江南的故乡。我说有雾霾让家人减少出门,他们都觉得我大惊小怪,说已经习惯了。
连老百姓也没有雾霾的意识,更不用提治理了。当然,有了意识又怎样呢?也许只会更填心塞。所以“外面有霾,心中无霾”的倡导可能是唯一的活法。
是这样吗?我又翻出这篇一年前写的文章来,心中不是无霾,更是无奈。情不自禁,还是再发一遍吧。
更遥远的故乡
重阳节那天母亲八十四周岁生日。我开完上午的会匆匆忙忙从上海飞抵长沙,再从黄花机场坐两个小时的车,正好可以在天黑前赶回老家陪妈妈吃晚饭。
虽然平时带着俩孩子走南闯北,哥哥们却一直把我当小妹,如果他们自己不能来接我,也总是会另外安排朋友或熟人。这次因为大家都在忙着给妈妈祝寿,来接的是隔壁开出租车的司机周师傅。
我记得三年前坐过一次周师傅的车。那次我带着孩子,当时我一看车子后座没有保险带,心里有点不爽。我们刚上车,周师傅的电话就响了,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讲电话,接着又点上一支烟。我压着火用家乡话叫他把烟和电话都掐断再开车。他虽然不乐意,一看我态度坚决,就照做了。然后我又用英语和孩子们说司机叔叔一定是太累了,需要抽烟提神,还和他们解释出租车司机很辛苦、谋生不易之类的话。
九岁的儿子那天特别认真,他坚持让我仔细翻译他的问话,一定要搞清楚周师傅怎么会开始抽烟,到底懂不懂吸烟的危害等等。当儿子终于弄明白抽烟者抽烟是明知故犯、而且他和我都无法改变他们这一嗜好时,他若有所思地对自己说,“也好,对社会来讲也许这不是坏事:他们牺牲自己的健康早走,也许会减少老年医疗费用。” 他又加了一句,“可惜这些人也包括了妈妈好多朋友和亲人。”
还好,这次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周师傅车一停稳马上过来给我拿包,还不停地道歉说路上堵车来晚了。我一看车子好像是换过的,不过坐进去车里还是马上闻到有烟味,而且后座仍然找不到安全带。我本想抱怨,转念一想人家已经辛辛苦苦跑了半天,还是少啰嗦几句。
一路上本应是金秋的天被灰色笼罩着,太阳使劲地挤出半暖半寒的光线,尘埃下的田野山丘挣扎出一片片黄绿斑驳。周师傅这次倒是没抽烟,还充满善意地问小孩怎么没来。他把前面的车窗开得很低,对一路上因焚烧垃圾或稻草而弥漫在空气中的烟雾显得无动于衷。我右手捂住鼻子,左手指着窗外示意他关窗;又一边告诉他小孩要上学,所以没来,一边想,雾霾果然已经进攻内陆,我的故乡终究也保不住了。
周师傅不太情愿地关上窗,说,“我每天在这条路上跑几趟来回,已经很习惯了。你可能比较娇气吧。” 我心想,“你还说我娇气,虽然你尼古丁忍着不抽,却全然不知你仍在大把大把地吞吐着空气中不知名的毒素,而你的肺也和我的肺一样不堪承受呢。”
不过想归想,我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居然为自己的难受或“娇气”感到一丝内疚,继而感到一股悲哀袭来。
我生于斯长于斯,乡音未改,这儿还有我最关爱的亲人朋友、祖辈扎下的根。可是我毕竟当年选择了离开。如今每次匆忙回来,充其量我也就是一个多点热血的旁观者,我还有妄加评论和伤心的资格吗?走了的人如我,留下的人如周师傅和所有父老乡亲,这些年谁不都是先想着谋生。
联想到最近决定卖掉新泽西的房子后,我写了那篇小文怀念离自己逐渐远去的美国小城《遥远的莫里斯城》。
现在汽车行驶在我这大半生里经过了无数次的路,从长沙到益阳,原本一条回家的路,高速与否,并无不同,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终点。而这一刻,我陡然发现,离我更遥远的,不是那万里之外的莫里斯城,却是这距离越来越近,曾经那么美丽、那么青翠的故乡,益水之阳的益阳。
当年离开故乡时,天是蔚蓝的,河水是碧绿的,一切都很纯粹、包括爱情。那时候连柏油马路也没有,城市里公车开过时会扬起铺天盖地的黄土。高中时期谈恋爱时,两个人会去默默地压马路,从城里的这头走到那头;到了晚上最多也就去河边坐坐,一边看水中的月亮摇着帆船,一边悄悄地牵个手,听着彼此害羞的心跳。
那时我不懂得简单的好,嫌弃飘扬的尘土,不在乎平凡的爱情,总觉得要去外面的世界才能圆了人生的梦。那时我想,既然是故乡,无论走多远,我还能回来的,何况连我名字里面也印着我的故乡呢。
考上大学后整装待发时,二哥说的话清晰如昨,“妹妹,你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它的所有,你要尽你所能地吸入眼底,房子、树木、邻居、家人...... 因为,当你回来时,这一切都将不再依旧。”
可是哥哥也没想到吧,不忍说这些年去了多少亲爱的人儿,天空河流不再清澈,连八百里洞庭也快要干涸。羞女山脚下我和表妹抓过螃蟹的小溪已经消失;洞庭湖边见证情窦初开的芦苇丛无影无踪。马路上的灰尘倒还有,混着各种不明气体和颗粒形成了无孔不入的怪物。
还有,我的母亲河桃花江上游将动工修建中国第一个内陆核电站,理性的我和感性的我对这则消息无法达成共识。如果能保障安全,也许它能像高铁一样创造奇迹?可是一旦...... 不知道以后的桃花江还开不开桃花,有没有江啊!
而我自己,在外面折腾了几十年,经历多少风雨飘摇,如今的家和根却只连着一张张登向万里高空的电子机票。我似乎成了一个故乡短暂的过客,他乡永远的游子。
我不明白,是我放弃了故乡吗?还是这些年来故乡渐渐放弃了它自己、也放弃了你我?还是,这就是生命的过程,我的生命、故乡的生命的过程?只因在这茫茫宇宙之中,故乡和我,都只不过是一粟?!
我傻傻地想起儿子关于抽烟和生死的话,也许我也不用太纠结于故乡的山水,毕竟这里的人们基本脱离了贫穷因而觉得幸福;也许我的故乡的天有了雾霾,却是救了别人的故乡的天空;或许即使现在的几代人受到一些伤害,他们的牺牲却会拯救以后的几代人。古人不也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吗?
只是,对于活在今天的你我,四十年是多么长远的路啊。恐怕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我那记忆中的故乡,连我那颗女儿的心,青春岁月里、黑亮的眸子里,晶莹剔透的碧水白云。
想着想着,我眼睛也湿了。汽车过了宁乡,进入益阳,窗户不知何时又被渐渐按开。黄昏的风里依然飘着一阵阵烧草的味道。周师傅回头看我一眼,我说,“师傅你还是关窗吧,你看我都被熏出眼泪来了呢。”
周师傅马上知趣地关了窗。我赶紧拭去眼泪,收拾起心情,想着妈妈见到自己该是多么的高兴。母亲不知道,如今故乡已咫尺天涯难寻,她身上扛着女儿所有的乡情。
二零一五年农历九月,上海
文章一年前曾登在海外文友办的微信公众号《忆乡坊文学城》
家乡摄影作品来自于龚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