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得不说,能够证明我是好学生的证据是:回到宿舍后,我开始后悔自己不去参加新生集会,毕竟参加还是有机会解释迟到。回到宿舍,我连迟到的罪名都没资格承受了,被学院直接被判为旷会。我想那是我自己放弃了,不是什么跑错了场地,误入了文学院的新生集会。也不是怕成为笑话,其实没有谁会持续关注别人很久,只是我过於自恋罢了。
我成为笑话这个支撑我旷会的理由压根就不能成立,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还要把欺人的罪名扣在莫须有的理由上。但是回宿舍睡觉这件事,我没有后悔。我后悔的是不参加新生集会的想法。宿舍里的温度要比宿舍外的温度低十度,刚走进25栋就像走进冷藏室似的。我慢悠悠地走进宿舍,像遛鸟的老大爷。开开灯,脱下鞋子沿着扶梯爬上床,躺下来就睡着了。
需要着重强调的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宿舍门被打开,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地涌了进来。他们看到我梦游似的脸皱着深深的疑问,不禁都笑了起来。那是我在洛城大学闹的第一场笑话。我记得有几个面容姣好,唇若涂脂,肤如凝脂的女孩子,她们蛾眉淡扫,薄粉轻施。女孩们是洛城本地人,洛城的女孩酷爱修饰,化妆是常有的事。
我在洛城读大学,从没遇到过一个不化妆的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是我的学姐,具体是不是直系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我只见过她们那一次,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了。直到大二我才明白没再遇到她们是怎么回事,具体是这样的:大一与大二的女孩有明显的差别,大一阶段的女孩还没蜕去高中的那份青涩,对修饰与化妆还没有太高的讲究。大一暑假荏苒匆匆,等你再看那帮从大一升到大二的女孩子须得仔细辨认,否则你是无发辨认出来的。就算是你和她曾经同床共枕,对她身体的每个器官的熟悉程度不亚於对自己器官的熟悉程度,你也无法辨认。越熟悉越难辨认,反倒你对她意象朦胧,说不定能蒙对。原因不在於大一暑假所有的女孩子都集体去韩国整了容,而是她们集体都在暑假学会了化妆。
突击查寝的几位学姐也许是化了妆,要知道女孩子不仅只会化一种妆容,那样太单调。洛城女孩子会化千万种妆容,每种妆容代表着一种面孔。那些学姐有千万种面孔,所以就算是再相遇,我也很难认出她们。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是她们从来没来到我宿舍,只是在我梦里出现,所以我只见过她们唯一一面,还是在睡意朦胧里。
总之,我无数次回忆那段梦游似的记忆,试图从中寻找些温存。但我没法找到温存,因为我想起她们看到我满脸皱纹中夹杂时的疑惑。重要的不是那些疑惑,看到的是皱纹与苍老。女性最喜年轻与新鲜的事物与人,我脸上的皱纹与苍老只能得到嗤鼻冷嘲。我不想在意她们脸颊上流动着的笑意,几秒钟后,我察觉我没法做到不关注她们脸上的表情。我没下床,倒头又睡了。他们轰然大笑,像是被我滑稽的动作逗笑了,或许我的动作本身就滑稽。
轰然而笑中,她们并没有因为我可能是梦游而原谅我。她们视我慵懒的动作为鄙视与傲慢,这种情况令我始料未及。我学姐的印象里我是个痞子,是个傲慢的痞子。因为在她们进入我宿舍检查时,我躺在床上,脸颊慵懒得快要垂到地面上似的。甚至几年后,心理学学院流传着我的故事,在《形式与政策》课堂上,某位讲师还引用我的例子做反面教材。他的叙述大致是这样:
在他们前几届,大概是前几届,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我还能记住那个人,还有那个人做的一些事情。他的故事流传的版本比较多,但我认为我所知道的与事实接近,绝不掺水造假。(那讲师扶正眼镜,眼镜的厚度和啤酒瓶瓶底一般厚。)给大家将那个人的故事是让大家引以为戒,引以为耻,并非让大家引以为荣拿来效仿的榜样。所以,请同学们收回他们期待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那位同学色胆包天,且从不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他惹事生事的潜质在新生报到的第二天就暴露无遗了。从这里故事才算真的开始,前面所有陈述算是告诫,告诫大家千万要以这位同学龌龊的行为为耻。故事大概是这样的:我仍然记得那个傍晚,洛城夕阳寂寞灿烈地燃烧着,像从火炉里摊开的煤炭。我似乎能嗅到那煤炭的焦糊味,其实那是梧桐树散发出来的木香。梧桐树在咱们校园里并不罕见,盛夏季节,你站在梧桐树下,无论是清晨、中午还是傍晚总能嗅到那股焦糊的木香味儿。
当时,我还只是洛城大学的学生,一名平凡的学生,恪守陈规,不敢做出格的事情,因此我成了院学生会的成员。按例,新生报到的第二天夜晚,学生会应该查寝,一来是为了让新生感受到院系的关心;二来是观察哪位新生具有进入学生会的潜质。大家也许不太清楚,当时咱们心理学学院的男孩宿舍分布比较零散,一部分学生住在正对中区图书馆校外八栋宿舍,一部分住在东区21栋宿舍,只那位同学,也就是我们即将讲述故事的主人公住在东区校外25栋宿舍。洛城九月的傍晚,仍像贴在火炉上的烧饼,到处弥漫着烤着的木香味儿。说实话,我喜欢那木香味。现在我走在路上,还总是喜欢停下来,闻闻漫散在空中的木香味。那个傍晚,天边云霞像是放在火炉里烤焦的烧饼,也许是因为我嗅到树木上散发的香味儿。
扯得有点远,我们还需说回那个同学的故事。他是唯一住在25栋宿舍的心理学学院新生,为此我们必须单独为看他跑到25栋宿舍。说实话,我们是不愿意跑到25栋宿舍去看一个新生的。但是,作为院心理学院学生会成员,我们不得已去做,去看望他。是的,去看望他,就像看望一位老教授、老学者或者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病人那样虔诚去看望他。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极具殊荣。我们想象中,他应该非常尊重我们这群熬过新生期的学姐学长,最起码也应该是衣冠整洁地迎接我们。
在早晨的新生集会上,我们曾向所有新生透露过晚上要查寝这件事,为的就是让他们做好准备,接受我们的查寝。其实,查寝这件事没什么太重大的意义,除了上述的两条意义外,还有一层潜在的附加意义:给新生以威严面孔,教他们服从学生会的管理。
当我们推开那个新生所住的25栋宿舍楼151宿舍时,宿舍内亮着灯,却没有任何人。我们巡视良久才看到那位新生裸躺在床铺上,四肢张开,胴体白花花地晾晒在我们面前。他似乎听到有人走进宿舍,猛然惊醒般地跃起,单手扶着靠栏,眼镜如熟透的樱桃,紧紧盯住我们数秒钟,又砰然倒躺在床上。我听到站在我前面女孩子的轻微的尖叫,又迅速咽进了肚子里。我想她们和我一样看到那个人的那玩意儿,为它的规模和相貌而惊叹。
他的那玩意儿侮辱了我们所有人,直挺挺地翘着,和他跃起时的表情完全一样。他的那玩意儿和他一样看起来令人厌恶,甚至是深恶痛绝。他令人深恶痛绝并不在於他裸体接受我们查寝,而是他明知道我们要去查寝,还裸体亮出那玩意儿让我们查。这不是做事问题,而是做人问题。也就是说他做人有问题,品德有问题。我们的《形势与政策》课堂就是教我们明白国家所处形势,教我们做一个社会主义合格的青年。宁可做事有问题,也不能做人有问题。
我所能记得的,学生会查寝那晚的故事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说,一切都陷入乏味里,任何事情都乏善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