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天,终于在夜晚得以歇息。打开网页,赫然看见头条——“余光中老先生过世,享年90岁。”
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惊之情。心痛、哀惋,叹息,再叹息。
脑中一瞬闪过许多令人起敬的名字:杨绛、闫肃、杨洁……传奇跌宕的经历、供人瞻仰的事迹、波澜壮阔的人生,这些都属于他们。可是再伟大、再可敬、在我们眼中看来似乎可以超越岁月、永远不老的人物,最终都要跨过一道门——门里门外,隔着生死。逃不掉,避不了。
但他们总会留下许多,给我们,给世间,在岁月中永恒。
2017年12月14日,天降白雪。
看余老之像,老先生身着红色毛衣,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头发已经花白,却双目炯炯,精神矍铄,微启的嘴唇,似乎下一秒就要缓缓吐出一句古韵悠悠的诗句来。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四度空间”的老先生,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梁实秋赞“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自第一首诗《沙浮投海》于20岁时写成,与诗相伴近70年的诗意人生,就此旖旎铺展开来。
老先生是游荡在古今之间的诗人。
东方诗来则古典大气,如编钟声响,如百川入海,如淡雅的竹香,如滚沸的茶水,轰然而起,破空而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西方诗现则灵活多样,如与西方武士打斗,又似从最根部汲取营养,“笔尖所染,不是希顿克灵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游走在东西之间,先生颇得其中真味,沿途拾趣,乐此不疲。
“若逢新雪初霁,
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老先生是浸润在乡愁里的游子。
身在台湾的老先生自称“江南人”:“虽然出生之地已到处高楼大厦,但也不乏依然故我的江南人家,以及庭院里生长着的一株株桂树枝叶茂密,它让我闻到了小时候的桂花香味,只是再也寻觅不到儿时捉迷藏的小伙伴了。”先生将自己比作壮游者,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割不断的是心之所系。对老先生来说,乡愁是地理上的,也是时间上的。沧海桑田,便是乡愁。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老先生是徜徉在岁月之河的智者。
“横岭侧成峰:俊异独标,俯仰风流,高山仰止;月涌大江流:惊云裂岸,纳渊容谷,顿失滔滔。”高速的静止,细腻的宏阔,独特的平凡。这是先生的文,也是先生的人。“当我死时,葬我……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看透生死,也就无所谓生死。人生如梦,来去自由,一身轻松。
“万籁沉沉,这是身后,还是生前?
我握的是无限,是你的手?
何以竞夕云影茫茫,清辉欲敛?
这是仲夏,星在天河搁浅
你没有姓名,今夕,我没有姓名
时间在远方虚幻流着
你在我掌中,你在我瞳中
任萤飞,任蛙鸣,任夜向西倾
有时光年短不盈寸,神话俯身
伸手可以摘一箩传奇
有时神很仁慈,例如今夕
星牵一张发网,覆在你额上
天河如路,路如天河
上游茫茫,下游茫茫,渡口以下,渡口以上
两皆茫茫。我已经忘记
从何处我们来,向何处我们去
向你的美目问路,那里也是
也是茫茫。我遂轻喟:
此地已是永恒,一切的终点
此地没有,也不需要方向
从天琴到天星,一切奇幻的光
都霎眼示意,噫,何其诡秘
一时子夜斜向我们,斜一道云梯
我们携手同登,弃时间如遗。“
“小时候 ,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啊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乡愁》。从幼时半知半解的朗读,到长大后张口成诵的熟悉;从面对“乡愁”二字的懵懂无知,到如今已能体会其中的无限深情……怎会陌生?怎会遥远?字字句句读来,都这样近,这样美,这样温情。
先生笑称“路过”,却不知我们在遇见他的文字的那一刻,早已不可能把这样美妙的邂逅当做“路过”——先生满身风华而来,潇洒旷达而去,在我们心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关于诗句,不止于诗句;关于乡愁,不止于乡愁;关于他,不止于他。
还有那未尽的——
“最后啊,
乡愁是一段漫长的梦,
我们还在梦里,
他已经离开。”
这是圆满的、路的尽头,“乡愁”的尽头。
又或许,被吟唱着、被缅怀着的乡愁,因他,而永无尽头。
老先生,走好。
2017.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