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散文：《致安澜》系列3
·醒来，便是在梦中死去
或许是因为我们经常忽略了路上的风景，而事实上，生命的美正是由一些平凡的风景连缀而成。
春天里，四月是最华美的。在春风的抚慰下，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门前是沐浴阳光的树。舒园里，一夜的酣睡重新焕发生机。人一旦觉醒了，才意识到某些事在人与人之间其实就是一种顺服，一种缺乏，或者是一种信仰。顺服是最确切的表征，缺乏将导致放纵的背叛，信仰则是有限对于无限的态度。
空旷处有人溜狗。一条公狗企图占有一条母狗，被双方主人及时制止了。短暂的拥有或许仅仅是一段美丽的错误。春天呵，真让人有些尴尬。
风雨之后的阳光下，人的身影开始像落叶一样在大地上徘徊。天晴的日子，手触阳光，寒冷散了，心也亮了。荷塘里的花还未开，叶片却耐不住寂寞早早探出了身子。在竹林中穿梭，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会突然欢畅得像个孩子。风吹林语，伴着鸟儿的歌声，翩翩起舞。
路上遇见一熟悉的人，看上去斗志昂扬，日日向上。他那表情常是看透世情、早已到达修炼圆满得道成仙的阶段。我在远远的地方观察他好一会儿，发觉他偶尔也出现失神的状态，虽是很短暂，却让我由此看到了一个人的层次，生命的，生活的。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教人低回良久。
总想在这样的四月，更多地看到一些春天的影像。下午我去了一趟石码，正是夕阳西下，户外的光线如时代感一般强烈。光线在路边的草地上演变成热烈的舞蹈，随风起伏摆动，草丛中星星点点的野花在夕阳下闪烁着诱人的色彩，生机嫣然，灵动而鲜活，旅途因为这灿烂的摇曳而轻松起来。天很蓝。时间落在了阳光的尘埃里。
时间通过重复见证我的存在。总有那么一刻开始，一切偶然将注定发生。词语无言，但它以相知的神情吸引着你我。
人生至爱，每一段深情都刻骨铭心。
晚上读书，随手翻起的是女作家林白的文字。“我迷恋月光下的事物由来已久……”，读到这个鬼一样迷人的句子，我开始有了梦幻般的感觉。黑夜是一段跳跃的时光，灵逸的意境总能给我带来丰盈壮阔的思想。一切与夜晚有关的事物都是我所欣赏的。清醒的现实将我从短暂而恍惚的梦境中驱赶出来，在时间寂静到最深处时，我仿佛找回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在夜深人静时喝茶看书，突然凝视起捧在手里的杯子。温馨的灯光下，吸引我的是瓷器的沉静典雅之美。似乎，能够触摸到每一寸的细腻、匀净和婉约。不由得想，生命若像瓷器一般的安闲、恬静，那该多好。尽管我性格中有许多张扬的野性，但我其实更喜欢内在的静敛，甚至可以笨拙一些。只要不像瓷器那般易碎。
夜是灵魂物质，倦而不怠。万物静观，方得其趣，常常在静夜里，我只沉醉于自己喜欢的墨色或者某些安逸的笔触，静静地过着缓慢的日子，在书页间静思静悟，随性而怡然。
这样的时刻，语言本身使脱离现实生活的叙述成为了可能。
万家灯火处，看千姿百态的形影，安澜，我顿觉人生有着无可逃避的生动。
转眼已是闽南的五月。雨一直下。一些亚热带植物，畅快地生长着。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青翠，直接融化到心里，如一杯清凉。雨中读书对于我，如自然流水，是生活中愉悦一种。或许，一个人真正在乎的东西越少，就越容易愉悦。树枝状的阅读路径，让我觉得，世界宽广，咫尺天涯。惟有大自然的美，可以抵达极致。
在大雨如注的时刻，读到了毕飞宇的小说《大雨如注》。这是一种意外的妙处，将自然的东西融合到艺术形式里，真是不错的延伸。这小说关注的是教育现状，构思非常巧妙，灵动的言表与深沉的追问自然融合，更富有骨韧筋绵的言外之意。
蓦然回首，会想到，大雨如注的另一种挥洒。如你灵魂的微笑。
任何波澜起伏的见证都是瞬间之后的回味和记录。我对生活的敬畏，正如面对伟大事物自然涌起的无言。旧时光隐隐呈现，人却一代代老去。无论你怎样挥洒，我们的内心都终将大雨如注。人生说破了就是一个不断完善自己的过程。这世界，只要你记得抖落内心的风尘，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意味深长。淅淅沥沥的雨，被人们比喻最多的是泪水。其实，何尝不是。人生，总是从自己的哭声开始，在别人的泪水里结束。雨的音符点缀出孤单和寂寥，随着个人经历的丰盈，心中美好向上的那一部分东西也就越来越少了。有一种渐渐增强的日常生活的意味扑面而来。
一个人深夜孤灯独照的寂，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读《万历兴亡录》，不是讲述万历皇帝的个人历史，而是讲述万历时代对今人有所启示的故事。万历时代是距离近代之门最近的一个时代，但最终却引导着中国远离近代。万历时代自由奔放，产生了许多“前近代”的现象，却也是一个繁杂沉重的时代，有许多直接导致明朝走向衰亡的因素，很值得人们检讨与反思。
历史上很多美好事物的毁灭，与自然消磨有关。但有一部分，却完全是出于人为。
一只蓝色的鸟从往事深处飞来。突然想起，前些年去乌镇看印花蓝布。简朴而原始的染坊，缸里置着清水，放入几斤蓝靛，浇杯烧酒让其发酵，再将洗净的白棉布置入缸中浸透，捞起晾干。如此反复多次即可。从染坊里抽出的蓝布悬挂在院子里，如从云天直挂而下，在风中飘。你会觉得，蓝不是抽象的事物。简洁，素雅，沉静。蓝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染坊里的蓝靛，大都是从木蓝、马蓝、路边青、板蓝根等多种植物提取的，有许多道繁琐的工序。蓝靛还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叫做青黛。青黛也是一种中药。若得腮腺炎，取少许青黛调醋外涂患处，很快即可痊愈。
走在空旷的街巷里，悠闲得就像在这里生活了一生.
雨下着，闽南的草木欣欣向荣。蓝，隐于草木中。隐，更多的是一种坚忍。人们羡慕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大约是因为他的寂寞是恬适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有菊花有美酒，简直是地主，是奢侈。相比之下，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还真是过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可见，人的命运是无法规划的，总会受到客观人事的影响。甚至，面目全非。
雨天，有朋友从山西来访，三杯两盏淡酒，于浅醉中谈论生活。光阴如梦无痕，友情简约美好。闲聊之间，一个小小的空隙让我回想起某些陈年往事。朋友说在老家建造了一个很有诗意的房子，邀我去小住几天。我却想，荷尔德林的“人，诗意地栖居”，经由海德格尔的阐释，诗意的，首先是人，而不是房子。
窗外和远处无穷无尽，下着大雨。清脆的倾泻，仿佛释放着蓄积已久的惆怅。一股扣人心弦的气息，就在肺腑里弥漫开来。我终于发现自己的病态。自己常常有不存在的感觉。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虚幻也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故事看多了，你也就无须去想象第二种结果。
人总是老得太快，却领悟得太迟。
连续许多天，都是雨。太阳的存在似乎已被人们遗忘了。但世界依然故我，一切都在如期地继续着。
安澜，这样的时候，我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些悠闲，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品。
对于我来说，生活和写作都是懒散的。每天总要在微博上耗费几个小时，关注各种各样的动态。这样的过程是无序的，许多事原本并不值得我为之浪费大把的时间，但习惯已经成为自然，也由此构成我有机的一天。或许类似于电脑的蠕虫病毒。想想也是，我的生活，每天都被这样或那样的蠕虫病毒一点一点地侵噬着。没有任何解毒方法。
雨丝不紧不慢地扯着，茂密地封锁了小镇。而事实上，这个世界处处是空洞，处处是缝隙。每一处都足以令你心生惊异的。毫无疑问，生命是绝对无序的。如雨雾中的景致，因此显得境界迷人。但人的本性，总有寻求秩序的渴望，却同时对秩序的不耐和不舒适，也想挣脱。
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品味咖啡。貌似过着悠闲而有品质的生活。
当然，我说的只是貌似，与现实生活还有着很大的距离。这个你懂的。
有时候我会以为，人若没有思想，那实在是一种原始的幸福。同时，我还以为，说自己幸福的人，多半是愚蠢的。这是多么矛盾的想法。因此，一直以来，我相信所有的生活都是有病的。身体的病情，可以在医学上找到一些确切的说法。但精神上的病，几乎是无药可救的。或许，只能是一种自生自灭的消亡。
雨后刚几天，舒园里的草，就策划了一场暴动。早晨我走进舒园，才发现自己被草给包围了。草丛中有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出好几朵。空气里荡漾着植物的清香，仿佛凌波仙子刚刚飘过，让人顿觉呼吸温润。其实，自家的园子，横竖也是能遇到些景色的。只是，许多事物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才展现出美的一面。
雨后的清晨，舒园里微风拂过，树树依依，轻轻摇曳。春天已经远去了，让人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日子的抽象。生命的沉着与轻盈的融合，最终呈现的风骨总是细瓷般的感觉，美而易碎。
剩下的，只能是挥霍了。
这样的日子，其实最适合用来喝咖啡、听音乐、怀想远方的爱情。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发呆。
前些天参加一个聚会。老朋友将我介绍给新朋友，说我是位老诗人，让我有些惶恐。不过我得承认，我陷于文学确实已经太久。三十多年了，尽管至今我不敢妄自称作诗人，但我对诗歌永远怀有一种敬畏。岁月的沧桑，总是隐埋在朴素的诗意里。有时候，真让人不忍惊扰它，如同怕惊扰了一个悠远清凉的梦。
这样的时候，有人给我出一题：你开车去兜风，路过一站点时遇到三个人，一个是患急病的老人，一个是救过你家人性命的医生，一个是令你一见钟情的美女，而你的车只能容下一位乘客，你会拉谁？敬老是美德，哪能见死不救？知恩图报是常理，可美女的诱惑呢？我想了想，回答说，把车给医生，让他送老人去医院，我留下来陪美女。可否？
其实，我有点得意于自己的回答，想想都觉得诗意，充满想象的空间。
正如某种特定的时刻，对我来说，心境与所处的环境有着紧密的关系。又如同，每夜临睡前，我总要花一段时间阅读文学，然后反省一下自己，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较从容。夜色却无痕。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正在平缓地流淌。夜安静，我的心境也安静。细微的幽韵，只有在喧嚣褪去的本朴中，方能呈现出来。
黑夜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咖啡一般内在静敛，让人深深地依赖。尤其在黑夜里读书，内心是格外澄澈的，余韵绕梁，如同一种久违的舒展。这是因为，在黑夜里更适合于漫无边际的缅想。你享受着夜的孤独，也就在享受着生命本身。
蓦然回首的发现，就在不经意的瞬间。
你会相信，夜晚的静默是灵魂的静默。曾经，我也经历过一些异乡的夜色。印象尤深的却是重庆的夜色。重庆的夜色是挥手道别的背景。夜色下的事物，铺展着我的每一寸旅程。自我放逐的时光也许短暂，但生命旅途上的记忆都将成为日后漫长平淡岁月中的凭吊。时常回味，反刍在路上的意味，我会以为，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生活要美好一点。
整个世界都已熟睡，而我，开始尝试赞美每一个失眠的黑夜。
即便没有烛光，没有音乐，夜依旧是美好的。选择一个对窗的位置，面对的是一幅动态的画面。夜深时，窗外依旧会有好风景。
生命的真实处境以及穿透身心的某些念想，悲欣交集。这一刻，唯我独享安宁。生活的惯性就像止痛片，让你麻木地忘记疼痛。而当习惯到一切都成为潜意识，便是只属于自己的真实。
这种悬念对于局外人而言，就如同，醒来，便是在梦中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