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淑
85那一年,我们考上了曲阜师范大学,学中文。张元勋教授教我们古典文学。
当时,他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了,骑着一辆大轮子的自行车来给我们上课,车上挂着一个简单方形的黑色提包,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方方正正的脸,留着大背头。教我们的老师大多都年龄偏大,原因是他们大多是恢复政策平反后才任教于此的老师。
张老师第一节课给我们讲的《诗经》,只《氓》这一首诗,他就讲了整整两节课。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篇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首弃妇诗,让张老师讲的绘声绘色。那时的教学条件差,只能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张老师是不需要看课本的,他边把这首诗写在黑板上,边手舞足蹈地讲解。我们大家都对张老师讲课肢体语言印象很深,他肢体语言很丰富,讲起课来,手脚并用,每讲完一节总有总结性的语句,这时张老师右手会习惯性地从里向外,再从外向里划了个圆,左手上下点动一下。他用深情加动作讲演了整首《氓》,让我们每个学生看到了:那个小伙子起初求婚时的憨厚和真诚;女子的羞涩和欢喜;再到后来的情变,女子被弃。"风、雅、颂,赋、比、兴"在张老师的讲解中巧妙地与生活中的流行语结合起来,变得浅显易懂,课堂上时而飘荡着快乐的笑声。课后,我们深有感触:理解这篇作品,不仅仅是《氓》这篇民歌写得好,而更关键的是张教授的讲解太生动了。以后的岁月里回忆大学里学过的课程,话剧版的《氓》是《诗经》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篇,直到今天,我也总会引用其中的句子,深深感受到《诗经》作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对中国文学的深远影响,那是吹响了美学集结的号角啊!
当然后来张老师也为我们讲解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离骚》,那慷慨激昂的朗读,那悲怆无助的呐喊,至今仍回响在我耳边......
张老师教我们古典文学,来自于他对古典文学的无比挚爱。那一学期,我们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并修。教我们现代文学的是魏绍馨教授,张老师与魏老师的年龄相仿,都是我们眼里五十多岁的老翁。他们比邻上课,课间休息时,总在一起边吸烟边交流,还不时传来的笑声感染着我们,“他俩肯定是好朋友的。”一旁的我总这样想。但在课堂上,他们又互相“贬损",互相"掐"。魏老师赞现代文学的“风起云涌”,张老师说古典文学作品“美到让人窒息,无法超越”,两人就差在我们的课堂上“刀光剑影”了。
那次上课,张老师说最近牙疼,于是,他一手托着腮,挥动着另一只手说:有几个年轻人跟我辩论先秦文学与现代文学的高低,我直接把他们赶走了,明摆着的事实,辩论什么?背诵50篇古典 作品,一切都明了了。他一挥手,胜利似的打了个手势,说:牙不疼了……
他谈起自己的理想,也是最美最高的人生境界。夏日里,天气特热,知了不间断地高唱着。这时他会拉着一张凉席到一棵参天古树下,沏一壶茶,摇一把蒲扇,拿一本《上古全书》,悠哉悠哉,优哉游哉.....优游于《上古全书》里,每有会意,便啜茶摇扇,欣然忘食,啊,那是我今生今世最好的遇见,那是我今生今世最奢侈的享受⋯⋯他在讲台上如痴如醉地描述他理想画面的时候,我们在下面窃笑,这疯老头,真是吃饱了撑的,先秦文学有那么美吗?可以让他如此迷醉不已。现在想想张老师的人生追求,我从心里也无比向往,那确是"心远地自偏"的心里平静与自由,那是"欲辨已忘言"的明了与沉静。
学问的路上没有捷径。他也常常给我们演示他在家写作看书时的情景,妻子做好了饭,一遍又一遍地喊他,他这一遍又一遍地应付,“好了,知道了,你们先吃吧.....”
现在的网上你能看到张老师的有关页面:致力于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研究与教学,尤精于楚辞学。有多篇楚辞的学术论文发表.....看到这个页面就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把老师的文章好好读,好好背诵呢!今天恶补吧。
今天于我而言,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我逐梦般地阅读古诗文,这些都应感谢我的老师,那让我永远敬重的张元勋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