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故里》

短短的读后感:

大部分人在成长的过程里都会有想要逃离原生家庭的过程,理由千奇百怪,但想来无非是它阻碍了你进一步地融入群体或探寻自我。

读此书的过程中总是不免感叹作者对于自己内心想法的剖析真实细致到近乎残酷,让我愧疚于自己太经常忽视去思考成长过程里的一次次逃离的原因,甚至不忍心去窥探那些所谓的“叛逆”年岁里对于家庭、对于父母的一次次排斥和抗拒背后的真实理由,因为一旦内里的真相被揭开,那些最美好的青春年代里被冠上的各种冠冕堂皇名头的借口便不足以支撑也许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那个有点自私、有点虚荣甚至仅仅只是想要毫无障碍地从众的庸俗不堪的自我。

部分笔记摘抄:

一、

我可以重新找回这片“自我的空间”(热内会这么说),这个我曾极力逃离的地方:一篇我曾刻意疏离的社会空间、一片在我成长过程中充当反面教材的精神空间,也是无论我如何反抗,依然构成我精神内核的家乡。我回到家,看望母亲。我开始与母亲和解。或更准确地说,与自己和解,与从前一直拒绝、抵制、否认的那部分自己和解。

这疏离对于我,这个主动逃离家庭的人,又意味着什么?根据弗洛伊德对“忧郁”(对于自己排除掉的可能性及拒绝接受的身份,产生一种无法逃避的哀悼)的图解,我难道不是正通过另一种方式,接受着我所排斥的自我身份的惩罚吗?这身份一直在我体内存活着,它就是我身体的组成部分。那些我曾试图逃离的东西,仍然作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延续着。或许在这里使用社会学的概念比使用精神分析学的概念更加合理,因为“哀悼”和“忧郁”这样的比喻虽然简洁,但存在不妥之处,且具有误导性:即使我们成年之后所处的生活环境相较童年时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即使我们极力排斥过去,童年的生活轨迹以及社会化的方式依然会持续地发挥作用,因此,回到过去的生活环境(也就是我们曾离开的环境,此处应进行广义上的理解),总是一种指向内心的回归,一种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包括我们主动保留的那部分自我以及我们否定的那部分自我。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东西浮现脑海——我们希望已经摆脱、但又不得不承认它们造就了我们的个性的那些东西,即徘徊于两种身份认同时所产生的不安(这两种身份之间的差距如此巨大,看似无法相融,但又时时刻刻共存于我们体内);借用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那漂亮而有力的说法来描述,就是一种“分裂的习性(habitus clivé)”所引起的忧郁。奇怪的是,当我们试图超越,或者至少是安抚这种情绪时,原本分散而隐蔽的不安感反而会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忧郁感也会倍加强烈。事实上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只是我们在特定的时间发现或者说再发现了这些深藏于内心且不断对我们施加影响的感觉。

拉康在一次他的“讲座”(Séminaire)中说得极好,他说,父亲去世之后,下一代(至少是儿子)会感受到一种焦虑: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他成了孤独的排头兵。

这个我曾经生活过的工人阶级家庭,重新看到他们可悲的样子,这种可悲体现在照片背景中的居所、房间的内饰,以及他们的衣着,乃至身体中。相较于观看现实中活生生的他们,观看老照片似乎更能让我们立刻把眼前的任务看做社会体和阶级成员,这个过程总是令观者恍惚。

我试图将皮埃尔•布尔迪厄建立的阶级“习性”概念移植到性的领域:个体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在社会规则的约束下习得某种阶级“习性”,那么在社会上通行的性规则的约束下,是否也会习得某种性“习性”?

当读过安妮•埃尔诺关于她的父母及他们之间“阶级差距”的作品后,我清楚地意识到在那张饭桌上我经历了什么。她在书中完美地解释了这种不适感,即当我们离开家庭和以前的世界(无论如何我们依然属于它们)许久之后“重回”父母身边时,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抽离感,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我们新融入的世界,这种抽离感都会伴随我们。

在重读詹姆斯•鲍德温关于他父亲去世的那一段文字时,我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他讲到,当知道父亲已经病重时,他仍然尽可能地拖延着不去看望父亲。对于这一行为他评论说:“我给母亲的解释是我憎恨父亲,但这不是真的。真相是,我‘曾经恨’他,我希望将这种憎恨保留下去。我不想看到他现在衰弱的样子:这不是我憎恨的那个父亲。”

他的这段解释让我更为震惊:“人们如此地执着于自己对他人的憎恨,我猜原因之一便是,他们知道一旦憎恨消失,痛苦就会袭来。”

对我来说,与其说是痛苦(因为对父亲的憎恨消失时我并未感觉到痛苦),不如说是一种反省的迫切欲望,我不可抑制地想要回溯时光,试图理解为什么对我来说与父亲之间的交流如此艰难,以至于我几乎不认识他。他想些什么呢?对,就是这个问题,他对这个他所立足的世界抱有怎样的想法?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他人?他如何理解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尤其是我们的关系,这段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疏离,最后完全泯灭的关系?

也许,在踏上这条历史与政治的精神之旅后,他有一天可以重新接受自己的过去,不仅理解自己,还可以接受这个自己。于是我们能理解,在潜心思考过这些问题后,他在一档采访中承认道:拒绝回归,便是拒绝自己、拒绝“生命”本身。

如同鲍德温对于父亲的思考,我终于意识到,我父亲身上那种我所排斥和厌恶的东西,是社会强加于他的。他原本就安于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份,后来他地位有所提高,于是更加骄傲,即便这种提高非常有限。

父亲的一生,包括他的性格,他主体化的方式,都受到他所生活的时间和地点的双重决定,这些不利环境持续得越久,它们的影响就越大,反之,它影响越大,就越难以被改变。决定他一生的因素就是:他生在何时、何地。也就是说,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区域,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和世界的关系。父亲的愚笨,以及由此造成的在人际关系上的无能,说到底与他个人的精神特质无关:它们是由他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环境造成的。

社会秩序就是如此。我们很难发现这套秩序是如何运行的,因为这需要人们从外部观看自己,用俯瞰的方式了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就像我所经历的那样,我们需要从界限的一边跨越到另一边,来摆脱那些既定的轨迹,来发现不容的人所拥有的可能性与机会是如此不同,来发现社会是多么不公平。这种不公从未改变:平民阶级在特定年龄辍学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但不同阶级之间的屏障依旧存在。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把“行动主体的观点”和“行动主体对于自身行为意义的解读”作为自己研究出发点的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其实就是充当了某种具有欺骗性的社会关系(社会主体在自身欲望的驱使下通过具体行动维系着这种关系)的速记员,因此,他们无非是在为社会秩序的延续做着贡献:一种致力于为现实(既有的秩序)辩护的意识形态。只有摒弃“社会个体会自动地审视自身”这种认识,我们才能在重新建构整个社会体系的基础上,描述社会秩序延续的机制。

人们在社会中的发展轨迹早已描绘好,一切变得毫无悬念。在人们尚未意识到这种轨迹的存在时,判决就已生效。我们出生时,宣判结果就被烙印在我们的肩上,而我们未来的社会地位,被先于我们诞生的因素决定和限制着,这些因素便是家族的历史以及我们出生时所处的环境。

两种教育方式泾渭分明,一种致力于教授实用型基础知识(如读、写、算),这些知识对于维持日常生活必不可少,也足够让人应付体力工作;另外一种是为特权阶级准备的,它教授那些“非应用”型知识——只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文化知识,但人们担心这些东西会让工人变坏。

即便在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因为要获得某个行政文件必须提交出生证明(上面写有父亲最初的职业——非技术工人,以及母亲最初的职业——清洁女工)时,仍会羞到脸红,当时的我无法想象,他们竟然那么渴望提升自己的生存条件,虽然这种提升在我眼里算不上什么,在他们眼里却了不得。

二、

社会规则会对所处其中的所有人施加影响,那些希望一切事物都“井井有条”、充满“理性”、符合“标准”的人便可以将我们自幼年开始习得的社会规范视为圣旨。

过去,我曾因为这种价值观的束缚,将本真的自我视为脱离常规、不正常,以至劣等、可耻的。它无疑也见识了我为何对正常与否的判断标准如此不屑:将这套标准施加给我们的人(从根本上讲,他们确实为大众建立了标准),却是一群可以以正当名义“破坏”规则、享有非标准化待遇的人。

一个年迈工人的身体,可以体现阶级社会全部的真相。

家庭,让我第一次走上了人生的上坡路,但年少的我并未试图理解父母的生活,更没有试图探寻他们的真实生活具有何种政治意义。

看到他们被单纯的物质需求,甚至只是嫉妒(“别人拥有的东西,我们也有权拥有”)所驱使,看到他们在政治投票过程中依然被这种欲望和嫉妒所控制(即使他们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感到悲哀。我家里面的所有人,都喜欢吹嘘某样物品的价格,以此展现自己并不需要什么,自己过得很好。他们将自己的骄傲和荣誉感寄托在这种吹嘘价钱的爱好中。这些显然与塞满我大脑的那些关于“工人运动”的宏大叙述不相符,但如果一种政治观念对于它所解读的群体的真实生活毫不关心,还因为他们不符合它的想象而批评他们,这是一种怎样的政治观念?

我更愿意将之看作一个社会镜像阶段,在这个时期,人们有了自我意识并意识到自己处的阶级,这个阶级的人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为方式;这是一个社会召唤的情景(而非精神的或意识形态的召唤),通过使人们发觉自身阶级所处的社会状况并赋予我们特定的地位和身份,它实现了这种召唤;这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通过那个将我们要成为的人传递给我们的形象,我们意识到自己是谁,自己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它让我内心萌生了一种顽固的意念,即与那个属于我的未来相对抗;然而同时,我的出身永远地印刻在了我的精神之中,这是任何思想转变、社会习得、乔装打扮,以及谎言与接口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个体归属的实现和个体的转变、个体身份的建立和这一身份的反抗,对我来说总是相互联系、相互重叠、相互对抗并牵制的。于是最初的社会身份认同(将自己看作自己)突然受到身份抗拒的影响,这种身份抗拒不断地从我们所拒绝接受的身份中获得能量。

归根结底,我所厌恶的,不是完成这个动作的人,而是这个可以催生如此行为的社会背景。也许扔瓶子的行为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我想它带给我的是对于这种悲剧的厌恶、对于既定命运的反抗,还有因为要永远背负这段记忆而产生的,秘密的,但永远鲜活的内心伤口。

我们对那个世界只有几个短暂的印象:一辆漂亮的轿车驶进来,从车上下来的这个人,我们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个衣着与他相似……但如同对社会关系有着本能反应一般,我们知道“我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他们,是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以及前来拜访他们的朋友;我们,是那些住在两室或者三室房间里的门卫们,以及他们会在休息日接待的朋友们,也就是我的父母以及我和我的兄弟。相距只有几十米的两个世界差别如此巨大,我们怎么可能意识不到社会阶级的存在?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理查德•霍加特说得很对,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我们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对于我们来说宗教礼仪只是聚餐的借口和理由:宗教仪式虽然荒谬可笑,但给非宗教聚会提供了机会,由此,宗教仪式承担了敦促家庭团聚的责任,维持着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孩子(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之间的联系,同时,它还一再地肯定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圈子,因为在聚会上,人们总是展现出职业、文化、阶级的一致性,而且前一次家庭聚会中的人总是出现在这次聚会中。

我发现,对于我讨厌的、想要远离的一切,他心满意足地接受着。为了描述我对于哥哥的感受,我可以直接引用约翰•埃德加•韦德曼(John Edgar Wideman)在《兄弟们和身边的人们》(Brothers and Keepers)一书中的原话:“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来衡量自己获得的成就。”似乎没有更好的形容了。通过某种方式,我的哥哥默默地成为我人生的参照系。也就是说:我不想成为他。

这种罪恶感还会伴随着恐惧:“害怕自己因为回到匹兹堡,因为重新回到那个环境,自身所携带的贫穷、祸害的标签显露出来。”是的,害怕“在逃跑的过程中周身沾染、连带着那些晦物。害怕人们发现隐藏于我身体内部的怪物,并因此像对待麻风病人一样抛弃我”。他对于自己兄弟的看法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你的世界。那个会让我暴露身份的黑人世界。”

另外,我只是间歇性产生他提到的罪恶感。自由的感觉让我飘飘然,逃离宿命的快乐充斥着我,这些美好的感觉让我无暇悔恨。

因为在思想上意识到学习的必要性并且热爱书籍、渴望读书,不是被普遍赋予的秉性,而它们却与个体的社会地位及其所拥有的社会条件密切相关。

三、

萨特聪明地将投票和选期比作个体化的过程,也就是观点的非政治化过程,它形成的结果是一个“队列”,相反的情况是,人们在运动或者动员中形成了共同的、政治化的思想,它形成的结果是一个“团体”。

但思考过后,我开始问自己,母亲的种族主义倾向和她表现出的对于移民打工者,尤其是“阿拉伯人”一贯的恶毒的鄙夷,对她(一个总能感受到自己地位卑微的社会成员)来说,是否是一种通过贬低比她更加悲惨的人来获得优越感的方式。这是一种通过贬低他人,为自己建立一种有价值的形象的方式,这是一种让自己感到自己存在的方式。

虽然我依然有冲动想要顺从我的社会阶级强加于我的价值观念,但在中学教育开始后的不久,这种冲动便消失了。

也就是说我选择了与平民阶级崇尚男子气概的价值观念想斥的文化归属。因为这是一种“区隔”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让自己变得与他人不同,与他人保持距离,建立一种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差距,归属于青年同性恋、尤其是出身于平民阶级的青年同性恋文化,这是一种给自己的“特殊”之处找到依靠和意义的主体化方式,它使得人们可以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打造一种有别于相同阶级人群的行事方式。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次苦行:这是一个自我教育的过程,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次再教育,一次通过忘却过去的自己来进行的再教育。

简单地说:学校文化所要求的那种自处方式,与我在家获得的方式不兼容,学校教育成功地占领了我,作为条件,我必须和我的故地,也是我仍然所处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分离开来,甚至完全逃离。而这彻底的逃离,是一个暴力的过程。

学校系统通过它所有的机构,向它的受众施加一系列社会指令,所有因素会共同作用于那些在屈从指令的过程中遇到困难的学生,让他们感受到一种自己并不属于此地的隔阂感。

真相重要吗?只有我尽力为自己营造的那个外在形象才是重要的。

友谊也不能很成功地逃脱历史的负担:一对朋友,就是两端社会史试图共存的过程,有时在一段关系的发展中,即便它很短,也是在阶级“习惯”的惰性作用下的两个阶级之间的相互伤害。

事实上,这个选择并不是预兆,而是一次直接的淘汰,它意味着或早或晚脱离教育体制,或者说它是一种抛弃,它将人们弃至这些以“教育大众化”为名建立的、低能收容所式的学科,显然,它带来的结果说明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陷阱。

事实上,弱势阶级会认为自己实现了过去他们排除在外的可能性,但是,当他们实现这些可能性的时候,这些选择本身已经失去了在先前体系中所具有的价值和位置。遗弃的过程是漫长的,淘汰是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但统治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差距是不变的:它通过自我移动的方式进行自我再生产。这就是布尔迪厄所说的“结构的位移”。

当我进入哲学系(这里被一种懒散和令人气馁的麻木所笼罩,与校园中其他学科生机勃勃的景象彻底相反),我就进入一个封闭的世界,在这里,外界的声音和色彩似乎都被禁止了。这里,时间凝固了,只有永恒的静止:在这里,1968年五月风暴,以及伴随这场大型反抗运动的社会、政治、理论批评都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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