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我每天花十二个小时睡觉，已经有二十年了。”坐在我面前的学生开口道，这是一个还在读研的叫郝颜的瘦高小伙子，面露着些许无奈，“不是一般的嗜睡症，我去其他医院看过医生，都没办法，他们都问我是不是吃饭、说话、没事呆着就会很容易睡着，可我没有这样子，我也没有抑郁症，我就是睡的时间长。只好来这边，听说你既教学生自己也坐诊。而且--------”

他抬头看看门外，又站起身来把虚掩的门关紧，才又坐下来：“王老师，听说你不拒绝任何病人，我才找过来的。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没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相信也没办法。”

我把桌上的杯子挪开一点，向他点头示意：“说吧。”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可从五岁开始我就没有睡着过。”

“嗯？可你刚才说你每天睡十二个小时啊。”

“是这样，王老师，我一睡着就做梦，不断地做，那可不是睡觉。”

“哦，你平常精神压力比较大吧？压力大比较容易做梦......”

“可我没什么精神上的压力。”

“其实人一个晚上要做不止一个梦，而且梦与梦的间隙，大脑是会得到休息的，哪怕不停做，也只是使用了大脑的一小片区域。平时精神放松一点，多注意运动，多接触新鲜......”

“不是的王老师。”他很干脆地打断我，“我的梦每天晚上都继续下去，从不间断。”

我刚要张开的嘴僵在那里。

“就是说我做梦时去了另一个世界，过另一个人生。”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反过来说也一样。我在那个世界睡着，就在这个世界醒来。我在那里也看医生，问那儿的医生能否治好我的病。”他摇摇头说，“但那里的医生没办法，关键是-----他们没人信我说的。”

我沉思了片刻，说：“你无法判断出哪边才是现实，哪边才是梦吗？”

郝颜脸上带着点惊讶：“倒不完全是......你真的相信我说的吗王老师？”

我点点头：“我没说相信，但生活嘛总有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的......一定有人把你当幻想症看待吧？假如你说的属实，我说假如，你在那个世界过得怎么样？也是二十五岁吗？而且如果真像你所说的，可以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有什么不好？”

“这就是我要说的。”他站起来去饮水机前倒水，喝了一大口。

我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郝颜把水杯捧过来放在桌子上：“在最开始，我的梦和现实是一样的。我一天各花一半时间呆在其中一个世界里。每天早上九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当现实------就算这个是现实吧，当现实的一天过去后，在梦中的世界我睁开眼睛，这一天又重新开始，一模一样：一样的爸爸妈妈，一样的幼儿园同学，一样的房子和路。我从五岁那年开始就把一天过两遍。但是我只有十二小时，我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早上九点之前和晚上九点之后，到点就睡，到点就醒，不管在做什么，极其精准。

“两边的父母都为我的嗜睡而焦急，都四处寻找方法，但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结果。我还是准时睡觉和醒来。小时候我只是觉得好玩。因为虽然两个世界都显得那么真实，但他们是有先后的。我一直认为前面的世界是现实，而后面的世界是一个重复现实的梦。我还想也许是我的记忆能力太过强大，以至于可以回放一整天的记忆，或者，这种强大的回放能力本身就是一种疾病。

我渐渐明白了实际上我有比一般人多近乎一倍的时间去观察和经历这个世界。而看似重复的生活情节实际上体验却不是完全相同的，就像一部电影，再看一遍的感觉和初次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我可以有机会拥有比同龄人更多的阅历。”

我点点头笑道：“有意思，两个世界的经历，记忆和经验却存储在同一个大脑里，要这么粗粗算起来你现在的心理年龄该有四十五岁，都和我差不多了。”

郝颜笑笑：“爸妈一直没有找到问题的根源，而如果我一直循规蹈矩，可能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后来我试着打破这个重复性。那天傍晚，我被爸爸从幼儿园领回了家，因为他半路遇见了一个老同学，他们聊了半个多小时，我就一个人在旁边玩。”

“然后你在梦中跑开了？”

“恩，梦中的我趁他们交谈的时候偷偷爬上了一辆货车，我明确地知道我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但结果没想到货车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城市，我没办法在半小时内回去。后来他们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找到我，回家后还把我打了一顿。但是我开始意识到，我对生活可以有一种全新的选择了。

我开始变了法子地制造不同。现实中向左拐，梦中就向右拐；现实中这段时间看书，梦中这段时间就看电视；现实中吃这种口味的冰激凌，梦中就选择另一种。梦中的经验对于我来说和现实中的经验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两个世界本身完全不能互相沟通。

七岁的时候，我决定出去旅行。当然，是在梦世界里。我在那个世界里坚决不去上学，当然如果仅仅对父母大吵大闹是没有用的，虽然大半年做着出行的准备工作，我同时许诺我可以通过期末考试，结果我做到了。于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神童。然后我对他们说，我要开始漫游世界。

我循规蹈矩地在学校学习，同时开始环游世界，一开始都是打算一路乞讨过去的，但因为梦中媒体对我的报道，有很多好心人或者好奇的人腾出房间让我寄宿，我可能算是最早住民宿的一批人吧。。还是免费的。我有时候也会住在自己的帐篷里。一路上有很多跟拍记者，我还拒绝了好几个真人秀节目，他们想全程跟拍。其实梦中的环游都记得很清楚，有趣的事情我当做故事讲给现实中的同学听，但他们基本上都当我是白日做梦的故事高手......”

“等一下，你没有疲劳的感觉吗？”

“哦，你是说实际上我的大脑一直没有休息吗？我没有疲劳，不知道为什么。”郝颜笑着摇摇头，“这个不奇怪，全世界都发现过几十年不睡觉的人，好像说是强迫性失眠症，不知道我这个算是什么。

“在梦中我到了非洲.....是到了刚果的那年，现实中我考上了大学。那阵子刚果内战，村子经常会遭到突然袭击，我也被军队抓去当过俘虏。当时我考编剧专业，这段经历就用上了，像这种事有好多。”

我把杯子移过来捧在手里插话道：“其实很多人看小说、电视剧、电影、话剧什么的，或者出去旅游啊、去寺庙教堂啊，就是想在自己的平淡生活之外，再获得某种经验，这些娱乐活动和你的梦境其实是没什么分别的，特别现在生活中8D影视系统已经这么发达了，即使你是因为大脑病变而过着这样的双重生活，也不算什么异类。”

“不是的王老师。”郝颜摆摆手，“其实我......也不是分不清两个世界的差别，因为他们的内容已经有了极大差别。”

“那怎么说？”

“我听同学说你在课上教医学伦理学，还讲生命哲学，我觉得你可能会愿意跟我讨论。我过来其实是想问问你，这样看来，我们的生活体验是虚无的吗？”

郝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梦与现实的相似性，我有很深的感受，如果我们都是通过思考获得经验的，那么梦和现实有什么差别呢。”

“当然前提是你这么清晰连续的梦，一般人的梦都是碎片式的，甚至根本想不起来。”我低头思考了一下说：“我刚才在想你会不会是双重人格。”

“双重人格？那是什么？”

“就是数个不同的人格并存在一个人的身体内的情况，各种人格之间互不知晓，或者也可能沟通，心理学上发现过很多例子。会不会你是其中一个人格有臆想症，是这个人格在重复使用记忆，而其实你并没有睡觉？人在幻觉中的时间感和现实中的时间感是不同的。”

“应该不是，我爸妈都知道我在睡觉，而且我很清楚我的人格是同一个，记忆没有任何断裂，倒是有可能这整个事件是个臆想吧......我在梦中的秘鲁发现过一个鹦鹉螺化石，经过了当地科研机构的古生物学家的鉴定，后来现实中为了这事我也特地去过秘鲁一趟，就是去年，我到墨西哥大学做了半年的交换生，抽空去了趟秘鲁，在同样的地点挖出了同样的化石，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认为那个世界根本就不是梦，因为梦的细节内容必然来自于现实的记忆，不可能出现这种逆向的精确预见？”

“是的，要不两边都不是梦，要不两边都是梦，他们没有不同。”

“梦和现实的差别倒确实不大。”我点点头，“回忆过去的经历，和回忆过去梦中的经历，有什么不同吗？如果每一瞬间的体验都转瞬即逝，生命体验不就是梦幻一般的吗？”

“你是说，无论是现实还是梦，都是虚幻的？”

“也不能这么说......真实的体验只存在每一个瞬间，而基于记忆的思想制作出了内心过去和未来的时间概念....佛陀就是这么说的吧。哪怕纯粹从科学角度讲，现实和梦的感知归跟到底都是大脑接受到的图像、声音、气味等刺激转化成的脉冲信号，形成所谓的感觉，记忆的复现能力非常强，大脑本身是无法区分两者的。而且科学已经证实原子有99.99%以上的部分都是空的，那么由原子组成的人的所谓肉身其实也是空幻。”

“那就是说科学发现证实了一切都是虚幻？”

“更准确点，应该说是一切并不是以我们看到的实体形式存在的。”

郝颜点点头说：“这样说的话我是不是在梦中就不重要了，但你怎么解释鹦鹉螺化石那件事呢。”

“鹦鹉螺化石？”

我猛然惊醒过来，办公室的窗户正大开着，窗帘随风摇晃着，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怎么睡着了？是这两天太累了吧。刚才.......刚才我是在和人聊天吗？

我望望桌上，那里只放着一个杯子，我好像记起一张模糊的脸，但它渐渐地消散了。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