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愿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

我叫赞恩,接下来我要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的父母亲崇尚自然的繁衍方式,所以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下面还有好几个妹妹。

很不幸地,我们很贫穷。

贫穷又混乱无序地活着。

贫穷到睡觉都不分男女,所有人都一团乱地滚在一起。所以当你有幸看到我们睡觉的画面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们睡地千姿百态,有横着有竖着地,我脚边睡着我另外两个妹妹,手边抱着我最喜欢的妹妹萨拉。隔着一个帘子,睡着我的父亲和母亲。

童年虽然贫穷至少不用思考太多,我很讨厌思考,因为随着思考会带来很多问题,很多我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每日要去一个小卖店打工,因为我们租的是他家的房子,还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为家里带来一天的口粮。晚上的时候,我还会和我所有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去街上卖蔬菜汁。希望好心人们看着我们愿意多买几杯。

当然我们还有另外的营收,我们会用处方药做一些毒品藏在衣服里运进监狱去贩卖。

但是长大就不一样了,我不得不去思考。我很担心如果我不思考,我会变得如同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一样。成日里就是躺在一群穿的破破烂烂的孩子中间,抽着劣质的烟,浑浊的眼睛镶嵌在满头白发又皱吧的脑袋上,看起来就是一副失败者的样子。

而更可怕的是

我的妹妹萨拉

也长大了。

这让我很恐慌。

我采取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去隐藏这个事实。我冷静地把她从那个家里拉出来,带到另外一间没人的屋子里,帮她把带血的内裤洗了,把自己的背心脱下来,教她如何使用,我甚至从帮佣的店里偷了一些卫生巾带给萨拉。

我以为我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我天真的以为我可以隐瞒住这个真相。

只要萨拉不长大,她就不会被送走。

只要她不长大,只要没有人发现萨拉长大了。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这么快,他们就知道萨拉长大了。按照那个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和其他人的约定,萨拉一长大就要去给别人老婆。可是,萨拉还只有11岁啊,她所谓的丈夫已经30了,这个禽兽以为每天一带方便面就可以买到可爱的萨拉当老婆么。

所以当我看到那一家人拿着鸡啊肉啊这些东西出现在我家时,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们的目的。黄鼠狼要吃鸡之前,总得给鸡带点虫子和小米吧。所以萨拉现在就是笼子中待宰的小鸡,我得拯救他。我知道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做,她不敢也不会。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已经酝酿好了一个计划,我打算带着萨拉逃走,虽然我还没想好去哪里,但至少离开这里,至少萨拉不用嫁给那个让我讨厌的方便面男人。

第二天大家还在熟睡的时候我已经醒来,我悄悄地收拾好了东西,还在钱罐里拿了一些钱走,做好这一切好我在萨拉耳边叫醒她,要她快点起床和我会和,我会在楼下等她。所以我先去路边的大巴车司机那里问好价格,并同她约定好我和妹妹同坐,所以我们付一个人的车票钱。做好所有的准备后,我飞奔回我的家里,听到楼道里传来的哭闹声,我就知道为时已晚。一切都太迟了。萨拉不会和我一起走了。

即使她一直哭闹着叫嚷着要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即使她一直恳切地请求着父母亲不要赶她走。

即使她一直哀声连连地拜托着一些她也知道是奢望的话。

这是我幼小可怜的妹妹啊,她长得像一个洋娃娃一般,她还拥有天使的好心,总是很善良。可是这样一个还是小孩子的女孩子就要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家里去做老婆了。

我太幼小,我阻止不了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骑着摩托带着我的萨拉扬长而去;我也阻止不了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她一边说着一些令我作呕的话,不外乎这一些都是为了萨拉好,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我是个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

我知道我已经到了临界点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家里的一切。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得离开,我必须得离开。在这个家里的每一秒,都让我无法呼吸,我总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压迫着我。

所以我拿着我本就准备好的行李坐上远方的汽车离开了。其实我长到如今这么大,并没有什么自己的物品,说是行李,也不过是用大大的蓝色塑料袋装了几件破衣服而已,毕竟我还需要衣服裹身以度过寒冷的冬天。

我不去思索这辆车开向哪里,这个不重要,只要能带我离开家就可以,远远地,远远地离开家就可以。

坐在车上,隔着玻璃我望见外面的风景都飞速地倒在我的身后。我觉得很惬意,我允许自己在这一趟车上的时候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思考。就好像我真的是一个拿着行李要去远方游玩的小子一样。

直到我看到外面的游乐场,我第一次看到实际的游乐场。那一堆七彩斑斓的器械彻底地吸引了我。

原谅我这个小孩没见过世面,什么都没见过。我没看过电视,没听过收音机,更没出过城。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我那个贫民窟的家。谁成想运气这么好,我居然看到了游乐场。

我赶忙请司机停了车,迫不及待拿着我的蓝色塑料袋往游乐场走去。我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把这里的项目都体验了一下,当然只有在夜里的时候,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要门票。可是当我一人坐在摩天轮上的时候,我觉得很孤独,无人问津的孤独感。

这个世界没人关心我,没人在乎我。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有没有吃饱饭,我有没有穿暖衣,我有没有地方过夜,我有没有生病,我有没有遇到坏人。这些都没有人关心,我似乎是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幽灵。

我是真实的人吧,可是我同幽灵有什么分别。

三四天后,我开始烦恼了。我偷跑时候带出来的方便面已经吃完了,我还记得我手心里最后一口面的味道,带着调料味的咸咸的面,好吃的吃也吃不够的方便面。

如果我最后因为饿而死亡,可能方便面就真的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吧。

我很伶俐地去到游乐场里挨个店铺地推销自己,我很能干地,我可以运煤气罐,我可以扛东西,我可以搬水,当然擦桌子扫地这些活计我也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我要的工钱很少,有地方睡觉,有东西吃就可以了。我并不挑剔,可是我还是没有被雇佣。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好意,一杯饮料想收买我么?我可不是啊,我不是可以用方便面收买的妈妈啊。所以我勇敢决绝地转身跑了,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我疲惫地转来转去,徒劳无功地推销自己。我看到一个好心的阿姨,她会耐心地解答我的问题。我摸准了她的好心,就一直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

幸好我的眼光总是很精准的,这个好心的Rahil收留了我。虽然她也很贫穷,而且她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约纳斯,他还不会走路。

Rahil先给我用凉水洗了澡,虽然是冷水,但是我也很快乐。有人收留我,我有饭吃,有地方睡觉了。短暂地开心吧。自此以后,我就和Rahil、约纳斯一起生活了,我们生活在这个拥挤的小房间里。但是我有一张独立的小床,可以自己一人独占。

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在Rahil上班后,照顾约纳斯 。慢慢地约纳斯 和我越来越亲密,我照顾他照顾地很不费力。穷人家的孩子总是异常地懂事,而且懂事地异常早。你瞧,这么小一个孩子,他甚至还不会说话,只会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可是他已经很懂事很听话很乖巧了。他总是睁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笑,我很喜欢他,他简直就是我的亲弟弟。

有一天Rahil下班带回来一个蛋糕,虽然蛋糕缺了一小块,但是也阻拦不了这个小房间里溢出来的快乐,约纳斯 和我一起吹熄了蜡烛,我贪婪地吃了好几块蛋糕,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蛋糕,真香甜啊,我怎么也吃不够似的。我很感激Rahil,所以我认真地对约纳斯好。

我似乎天生有那种危机意识,所以我总是很晚才睡觉,在黑夜里,我像蛰伏的猫头鹰,因为晚睡我也偷窥到很多秘密,譬如我称之为父亲和母亲的人在夜里的苟且,譬如Rahil偷偷将挣到的钱藏在床头杆里。

所以当Rahil穿戴一新,甚至还涂抹了口红,出门离开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我抱着约纳斯去我遇到Rahil的游乐场找她,那个戴厨师帽的男人告诉我可以去市场找Aspro,那个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棕色的男人。

在市场上我碰到了我碰到了一个叙利亚小女孩,她告诉我可以去叙利亚难民救助站去领取救济物品。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我在家练习了好几次,关于怎么用叙利亚的本地方言讲话,关于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关于我想领取什么物资这些内容,我练习了不下30遍,我不想出现一丝的纰漏,我一定要领到奶粉和尿不湿。果然,靠着领取来的奶粉和尿不湿我度过了一段时间。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救济站又不会每天都发给我一个人,毕竟难民数量众多。我还打开了床头杆,毕竟我和约纳斯都需要吃饭。

我不禁有些冷意,怎么天底下的母亲都是如此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如此残忍,要不送人,要不抛弃?

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个世界还会好起来么?

终于Rahil藏起来的钱也被我花光了,我在这个小房子里东翻西翻,终于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冷冻的冰块,我把冰块倒出来放在盘子里,撒上大把的白糖,和约纳斯 一起吃,我一边吃一边对约纳斯 说,好吃吧,这可比牛排好吃。天知道,牛排是什么味道。天知道,这个话是给约纳斯 说的,还是安慰我自己的。

我有时候会去附近抢一点别人的奶瓶,别人的滑板车回来,约纳斯 很倔强,一直不吃奶瓶里的奶,他饿的一直哭,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很心疼,但是又没有办法。我想过一阵就会好起来的,或许Rahil会回来,或许真主会显灵。

直到出租房里的水也停掉的时候,我决定重操旧业。我拿着一张洗掉的单子充作处方单去好几个药房以各种理由骗了处方药回来,学着我称之为母亲的人的方法,将药片捣碎,将粉末混在冷水里,搅拌均匀后,装在瓶子里,连同约纳斯 一起,放在我组装的小车里。我用滑板车、三个锅、几根绳子组装了一个简易的小车。

我就拉着这小车,在贫民窟的巷子里东奔西跑地推销我的“自制饮料”,好歹我卖出去一些钱,我终于看到一线生机。

我喜滋滋地把这钱攒下来,也同Rahil一般,卷起来,放在床头杆里。我还拿着从叙利亚女孩那里拿来的地图,和不会说话的约纳斯 一起快乐地在地图上点来点去,仿佛下一秒我们就攒够钱可以去那里了。

世界上真的有叙利亚女孩所说的地方么?每个小孩都会平安快乐地长大,每个人进门都要先敲门,得到允许才能进门。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地方么,如果有,怕是天堂了吧。

可是,我很想去天堂啊。

哪怕有一点点机会呢。

很快,我的饮料再也卖不出去了,这一丝丝的生机也被掐灭了,。我们没有钱可以买食物,我也没有钱给约纳斯 买奶粉了。我们甚至没有水可以自制冰块来果腹。我的天堂梦更是遥遥无期。

我甚至下决心抛弃掉约纳斯 ,可是这个可爱的有着大大眼睛的像我亲弟弟一样的生物啊,他还以为我同他开玩笑,还猫着腰以为我们在玩捉迷藏,我抛下他,走掉;又抛下他,又走掉;又抛下他,这次我走不掉了,我舍不得这个小东西。可是我也无法养活他了。

此刻我无比地怀念刚来时候Rahil带回来的那个蛋糕,那种奶油的香甜味始终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在想,是不是下一秒我就死了,那至少奶油蛋糕替代方便面成为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吧。

我再一次用自制的小车车拉着约纳斯来市场里找Aspro,我讨厌这个人,却不得不和他合作。我做了和我讨厌的称之为父母的人所做的事情。我把约纳斯 给了Aspro,他给了我四百美元以及一个机会去天堂。临走的时候,我使劲抱了抱约纳斯 ,对不起啊,约纳斯 ,我不得不抛弃你了。

直到此刻,我终于想明白了那种窒息感是什么?那是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出生在这个家里,我只能摔打着长大,我不可能去上学看书写字,我也不可能像我想象的那样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人。我甚至想我可能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就如我的萨拉一样,死在了她年轻的生命里。

或许如果约纳斯继续跟着我,那我们俩也会同很多人一样,死在年轻的十岁了。

我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家来到游乐场的,悲伤有之,雀跃有之。但我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游乐场回到家的。我该感到开心么,我要回到家里拿着我的证件,就有机会去天堂了。Oh,天堂啊,每个孩子都能健康快乐成长的天堂啊。或许我也很开心吧。

我横冲直撞地来到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径直去翻找证件。我称之为母亲的人出来了,对着我又是骂骂咧咧的,我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口中嚷着,我要找我的证件。

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对着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说着嘲讽的话。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突然像发疯一般,将我拽到柜子边,从柜子里找出一堆证件,他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证件,有能让他坐牢的证件,就是没有我的证件,而且这里还有一张新的证件—一张死亡证。

等等,死亡证,谁死了?我这才注意到我称之为父亲、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脸上压抑的痛苦之色。奇怪,他们也会痛苦么。这个家庭经历的痛苦那么多,我以为痛苦是我们的日常了。

我环顾四周,很快我就意识到,是萨拉,是我可爱的萨拉,是他死了。那个恶心的人渣让萨拉死掉了。我很愤怒地拿起刀冲出去了,我想杀掉这个混蛋,但不幸地是,我仅仅捅到他的腿部,他活得好好地,仅仅,他仅仅是需要做一段时间的轮椅就恢复了。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长高点,为什么我不长壮实点,为什么我的刀子不能再致命一点。

虽然我没有是非道德观,但我知道我用刀子杀人了,虽然人未死去,我也会为此付出代价,所以我被抓了被起诉了。

我和那个人渣对簿公堂,他把我的萨拉当植物么,居然说她已经开花了,她已经开花了她也是如此的年轻幼小啊,她还没看过这世界呢就已经死去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法庭上朝着这个人渣嚷嚷起来。

他嘴里说着,我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生活的啊,我的岳母,她也是如此年轻就结婚,可是她现在也活得健健康康的啊。

是啊,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生活的,这样就对了么?难道传统就一定是对的么?

他们说的话听起来那样合理,他们过的生活看起来那样理所当然。

这样就是对的么。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样不对,可是我还是没能带着萨拉逃走,所以萨拉死了,我离开了。如果我不离开,我怕是要看着我的妹妹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萨拉的老路子。

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她们会再一次重复我们称之为母亲的人的生活,嫁给一个男人,半死不活地维持生计,生一群小孩子,长大了将她们或者卖或者送给别人。如果他们不够幸运,她们就会像萨拉一样,年纪轻轻死在医院门口。

不管是哪种命运,我想起来都觉得无比凄惨。

这是一个怪圈,我们泥足深陷,却无法改变。

我的愤怒除了朝向直接造成这一切的刽子手之外,不知该发向哪里。是战争么?是宗教信仰么?总之是我无力挣脱的一切。

我再一次出庭的时候,也在监狱的Rahil看到我了,在我带着镣铐往出走的时候,背后一直传来她声嘶力竭的喊声,我听得出来她是在问约纳斯在哪里?约纳斯怎么办。

奇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不是我应当怎么同他解释,而是真好,真好,Rahil没有抛弃约纳斯 ,天底下的妈妈不都总是绝情寡义的样子。我又一次想到那天的奶油蛋糕,香甜可口,还带着母亲的味道,可能我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味道。

警察邀请我和吵闹的Rahil一起来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因为羞愧而不太像往常的自己。在市场上,在卖饮料的过程中,我总像一个斗士,随时准备着和人干架,因此我总是拿出最大的气势,说话粗笔而大声,生怕别人会因为我的身躯过于弱小而嘲讽欺负我。但是,此刻,我的声音如此地低,我几乎不敢抬头看Rahil。

我辜负了她的信任。我辜负了一个好母亲对我的信任。她好心的收留我,给我洗澡,给我吃,给我住,所求一切不过是要我照顾好她的儿子,还在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约纳斯 而已。但是我连这一件事都搞砸了,我不敢望向她的眼睛,我怕我看到绝望,还有怪责。

但是在法庭上的时候,Rahil说她不责怪我所做的一切。

我听到这些话有些释然,毕竟我不用承担贩卖婴童的罪名了;但我也很汗颜,Rahil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可是内心深处,我在责问我自己,我把约纳斯 卖给了Aspro,我称之为父亲母亲的人把我的萨拉给了她的丈夫,我们都口口声声称这样是为了他们好,为了他们能活下去,可是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他们有什么分别呢?

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但是可能人们会怜悯我,因为我尚且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自己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根本无法供养自己,更何谈养大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呢?因为我的弱小,因为我的可怜,人们会同情我,人们会原谅我。可是我的内心仍然很悲伤,我不想抛弃约纳斯 ,我更不想变成我称之为父亲母亲的人。

也许,真主再不赐予我奇迹的话,我很快就会变成那样的人了。一声失笑,生命真是莫名的讽刺啊。

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我在监狱过得其实很愉快。每日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有人身处监狱也不忘向真主祈祷;有人快乐地唱歌、跳舞;有人打着慈善的名义来探望监牢里的我们。我只是漠不关心地坐在角落里,或许在吃苹果,或许在喝牛奶,总之我默默地坐在远处,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这与我无关的光怪陆离的一切。

其实,在监狱里也还好。毕竟我身边很多人都遵循着这样的生活轨迹,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长到一定年岁就进了监狱,探监是我们这样的家庭的常态。毕竟在监狱里我自己拥有一张独立的属于我自己的床,我不用担心温饱问题,甚至好一点的我能吃到苹果啊,肉啊这些我在外面几乎吃不到的美食。当然,监狱里会有硕大的像虫子一样的蟑螂在门上爬来爬去,不过我早都习惯了。

我还能看电视,是那种带声音带人像直播的电视。不是那种只有声音的老旧收音机,也不是那种从别人家里反射过来的需要自己配音的动画片。我看到了一个在线直播的节目,我也不知是什么驱动着我,我去打了热线电话。没成想,我的电话居然被接通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救命的电话就是改变我命运的电话。

有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真的能完全地翻转一个人的整个人生。所以很多年后我都一直无比庆幸我打了这个电话。

电话那边的男人先例行公事地问我打来电话所为何事。当听到我说我要起诉我的父亲母亲时,他似乎有些沉默,但很快他问我在哪里,身边有伤害我的人么?这个单纯天真的男人,他以为所谓父亲母亲对孩子最大的伤害就是肉体伤害么,他肯定以为这又是一起寻常的虐童案了。但是我的话语却震惊有力,我说我从监狱里打来这个电话,我想起诉我的父母。

我想起诉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生下了我。

我并没有注意到牢房里很多人都在观看这场直播,我的声音在电视里响起的时候,很多如我一般的小孩子都欢呼起来,他们争相告诉其他牢房的人,我们这里的赞恩上电视了,快看啊,甚至有人还将床单制作的旗子悬挂起来了。

再一次上庭之前,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过来探望我。我一直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所以此刻我还是很嘲讽地对她说,你的悲伤期过了么?我望着这个女人憔悴苍白的面容,心里划过一丝不忍心,毕竟我的萨拉也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萨拉没了,她应当也有难过吧。但很快这不忍心也烟消云散了,我确认我再也不会对这个女人产生哪怕一丁点的同情和不忍了。

她对我说,上帝拿走你一样东西,她必定会再赐给你一样东西。现在她又赐给我一个女儿,我想给她取名萨拉。我有些作呕,这个恶心的女人,毒害了一个萨拉还不够么,还要再生一个女孩子出来继续送人,继续年纪轻轻就死掉么。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还不够么?

我没有压抑我的恶毒,我眼含泪水地对她说,你这个禽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虎毒还不食子,禽兽尚且知道护犊,可我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呢。

说来好笑,我们不能,我们也不愿意。

我们还不如禽兽呢。

我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么,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一个真相啊。

我以为我会长大,我会受人尊敬。

在法庭上,我控诉我称之为父亲和母亲的人。我想我的声音虽然少年气十足,但一定铿锵有力,因为这些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请求法官让我称之为父亲母亲的人不要再生孩子了,法官似乎以为我们这样糟糕的情况怎么还会继续生孩子呢。但显然,他低估了穷人们的思维,他们可能以为孩子会帮助他们改变贫困的生活。但没想过,假如不能改变,那这些恶性循环的后果由谁来承担。

我又一次问到,那她肚子里这个能不生么?不能,那这个孩子自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她很小的时候就要被链子锁住脚,以防她到处乱跑;长大点要和兄弟姐妹一起去街上卖蔬菜汁,晚上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睡的横七竖八;再长大点就需要帮忙带孩子,做家务,直到到了年龄就送给一个比她要大很多的男人做老婆。

我已经预见到了她的整个人生。

直到此刻,我都不知道我们如何跳出这个荒诞的怪圈。

可能是因为我没读过书,我从来没想过读过书会有什么不同。虽然我拼命地想读书,每每我看到面包车载着上学归来的孩子,我就无比羡慕,可是我只能送煤气,送蔬菜,送各种各样的货。

我不知道我状告父母的诉求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但是我听说警察们根据我和Rahil给的线索破获了一起偷渡案,解救了很多没有户口的人。其中也包括约纳斯 。我想Rahil应该圆满了,最终儿子又失而复得。

过了一段时间,警察让我去拍照,我还是如往常一样冷着脸,又无所谓的样子。我无所谓的样子总是带着不自知的愁闷。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吃过太甜的东西吧,我听说吃甜多的小孩脸上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我也喜欢那种笑容,可是我没有那样温暖的笑容。

我纵容我思绪游走的时候,警察对我说,赞恩,开心点,这不是给死亡证拍照,这是给身份证拍照呢。身份这个词一划过我的脑海,一根神经被点亮似的,一点点,一点点,脑海里细细密密的网都被身份这个词包围了,它们欢快地跳起舞来。

下意识地,

我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当我看到我身份证上的照片时,我才发觉原来一个人笑起来这么好看啊,比板着脸孔肃着整个眉眼好看多了。

感谢那个电话,感谢一切好心的人,我现在有了身份。

我也搬到一个我梦想中的天堂。

我可以吃饱饭穿暖衣。

我可以上学。

我甚至有闲暇时间去喂鸽子。

感谢这一切!愿所有的孩子都能如我一般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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