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恋成魔

      爱的世界让人不够成熟。——《失恋者的自白书》

                          楔子

      六月的建康,雨后的玄武湖上升起了一层微薄的幔纱,不支不蔓,只紧紧地围拥水上。岸边植着排柳树,枝叶萎顿,汁水干涸,它的食客不知栖于何处,没了声响,改了口味,忘了旧欢,大约已蜷缩死去。

      事物总直直滑落到达毁灭,自诞生那天始。

      台城里,不同的景象凑成同样的命运。血液把宫墙镀成褐色,碎裂的腿骨,肉块,铁甲,兵器混合在一起,创生腐烂的铁锈味。另有清癯的影子盘旋其上,应景地怪叫几声,却迟迟不肯下来。往里走,乱流的红色液体尽情地拥吻着砖石,毫无禁忌。净居殿里的颤栗声也在混乱中横插一脚,那音色悲戚尖锐,全无风度。想象离事实却也相差不远,那位气若游丝,斜躺于榻上的大人,袍子华美光鲜,无奈面容枯槁,精神萎靡,全无雍容的气度。唯有那双眼中少有的锋芒,擦拭蒙尘的身份。

      桂冠不知道被丢在哪里,他有种感觉,好像一个孩童,眼睁睁地看着满屋的玩具被父母没收,调色板被打翻,然后世界簌簌粉碎,连堵大墙都不曾留下。

      血污,深厚地打在他脸上,仿佛豆蔻年华被墙头马上刺激呈现的红晕。

      真是可笑。

      他舔舐过的污秽,比任何人都多,残忍与血腥,洗伐灵魂,终而成了本能反应——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且嗅出了芬芳。

      这是他的前半生。

      后来的故事,却是波诡云谲的琐细志怪,大家痴迷于热议,是如何的变故,促使难以置信的折转。谁也不敢当面叩问,毕竟也无两颗人头可割。多年前,御史台的张大人仗着酒劲多嘴了半句,后面的话被残存的理智塞了回去,大概心存侥幸,自以为躲得开出轨的马车。当然,圣上圣明,这先验于存在本身,绝非因为他现在将身心都献给神佛,菩萨低眉,而收敛了性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又何惜谁的性命。

      知足这个词往往是试探未知失败之后,沮丧衍生的副产品,好像披挂上阵就遮掩住尴尬与窘迫。他当然不是这样,他是红尘里最大的王,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唯有开辟新世界才能再次品味人生的快感,就好像沉潜下去,直至肺泡破裂,血脉贲张而带来的眩晕与窒息,宁愿被毒蛇诱惑也不肯平庸地老去。

      那么,知我罪我,又有何妨。

      这一回,他所投入的,是满天花雨[1]的世界。

      现实却喜欢赏给人们连续的嘴巴子,偏执地拍打着一边,无视肿胀的皮肤与隆起的乌青带来的视觉差异。此时此刻,他成了人生的俘虏,他所拥有的,无论是珍视如性命,还是罔顾类敝屣,都一一被褫夺革除。就好像赌局中把所赢的统统压上,以求个结果,却被庄家通杀,满盘皆输。这固然打击人,但也不至于无法接受,可恨的是庄家就此收手,唯有红着眼颤抖,眼睁睁地见证满山的金银珍宝落入他的口袋,再无偿还的一日。

      “侯景,你这只豺狼,你,你......必永堕地狱,不得往生。”他一开口就泄了气,准备好的言辞,填充着恶毒的汁水蓄势待发,将要把仇敌拖入无尽的漩涡。关键时刻,骂詈却好比腥臭的鲍鱼,熏得他肺部灼热,只能缩了回去,仿佛临幸后宫时却连续如厕,待集中精力已是破晓。他刻意忽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却在角落里与自己较着劲。他的范式从不是单刀直入,正面交锋,世家,品位,血统,都决定了只能是五十刀斧手埋于帐下,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内心是鄙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表面仍安上温柔敦厚的面孔,即使是轻盈的谎言,也要包裹上厚厚的甜蜜外衣,让冬日里的人们舍不得松手。

      那唤作侯景的人藏在黑暗里,既看不着装束,也难以捉摸方位,只有粗犷的笑声充满了空间,殿里的气温都随之下降了点。这声线愈发尖锐,如生锈的柴刀砍在粗壮得病态的树干上,砸出沉重的光晕与刺耳的回响。床榻上的那位早已承受不起,犹如做了个漫长没有终点的噩梦。

      “萧衍老儿,你该去死了。”侯景抚摸着手中的宽背刀,眼神温柔如水,一丝的焦点都不散逸。

      萧衍怔了下,他设想的对骂并未到来,他的目光满是欲求不满之后的怨恨,渴望着什么,身体却如烧焦的木炭一样开始僵硬,那个“死”字成了催命的咒语。他全副武装,鲜衣怒马,还未冲锋,溃败的潮水就携着他往后退去。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脚步声越来越响,不出意外地钻入他的脑海。一下子,所有的坚持与固执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他安安静静地等待裁决,心里却浮现出那个难忘的中元节,同泰寺本就香火旺盛,加上盂兰盆法会,一下子就成了建康城最繁华的地方。僧人们讲经说法,供奉佛祖,他在万人丛中布施,逸兴遄飞,突然来了灵感,金口一开,便要改个字。

      磨能恼人,字宜从鬼。烦恼、五蕴包裹着人生,打着滚。

      我执才是真正的魔!

      萧衍缓缓闭上了眼,好像有无数天魔撕破了虚无,撑着爬了出来,一一袭来,世界纷纷破碎。他笑着撕开衣服,以手作刀划着自己的腰腹,欲望一下子挣脱而出,向远方的天空打着招呼。

                        一 权柄

      爱是个不断祛魅的过程,最终她变成了个普通人。——《失恋者的自白书》

      “你不该来。”她的声音干哑,切割着我的身心,闲淡的语气,吞噬了所有光芒和尘烟。

      “我还是来了。”

      “坐。”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波动,冷峻如刀锋。

      “好。”

      不能平静收场了吗,她进了房间,半掩着门,卷曲的头发带着露水,盈空吞没了我。

      “为何你的心会冷?”她的声线有点飘摇,却直直地钉入我的脑海。

      “不知道,它燃成死灰,透着点白亮,被风一扬,随即湮灭。”她总是认为我喜欢撩拨,可谁会喜欢婉转深奥的情话呢,不过是些孤芳自赏的艺术品。

      “这就是你的理由?”

      “不不不,我无法从乱序中剥离出事实的真相。这一切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面色平静,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而是路人的悲欢离合,“你知道吗,你曾是我生活下去的信念。”她稍扬起了嘴角:“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你——撕——毁。”

      一次被撕毁。天魔乱舞,人间失格。

      她喜欢用刀子抵住我的心,我斟酌字词,可是,即便我视她如生命,而现在已却无资格了。

      犹豫中,想伸手捏住她的掌心,尚未舒展,便悬在半空,如倾斜颓败的高塔,喷吐着浓烟。

      “小——芝。”这声音已是绞尽心血,从丹田里硬生生挤出来,就好像我们平时惩罚快干涸的牙膏。

      业报来得好快。

      我在求饶,那些话浅淡平常却字字诛心。斩截如铁,切割身心。

      她却没有尽兴,弯下腰抚摸着我的脸庞,轻声地说:“你——很——好。”

      她素来柔软,说句硬话都觉得自己卑劣。此刻的表情却是遇到解不开的仇恨,唯以血偿血,别无他法。今天虽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我们相爱的纪念日,更不是她的生日,但她却高大如神祇,一如往昔,小仙女,女神么,大概都是天神的一份子。她狠狠地将情绪拍下,我已灰飞烟灭。

      冷场,就好像我们第一次吃麻辣烫时她的拘谨。我无奈地观望了下,她的床榻还是那般凌乱,那素来被我嘲笑为狗熊的公仔,好像蘸了太多的口水,发生难以名状的变化,渐渐褪色。

      “你昨天洗澡了吗?”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以为撬得开沉重的话题。可我常常是毫无自信的,也明白无力的语锋容易触礁,萎靡不振。我总是不懂温柔,也笨拙得紧,一个人去公园也会迷路,感慨人生歧路丛生。

      “今夜没有月光。”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安,我知道这次不一样。就算我哭得再投入,你的安慰或不安慰,结果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沉默。她冷静下来,如回回星智者附体,游离的理智灌顶而入,她却习惯了理智的疼痛。溺水的人,关窍都被堰塞,配合地挣扎下,算是为死神最后的伴舞。

      她在崩溃的边缘刹住,爱与恨如她的双翼,携着她体验冰与火交加的极致感受。该有多么无助,才愿意割舍这一切,连自我麻醉这暂时的解药都不愿服用,抛在了一边。只因犯病时惊觉,执着是味毒药,抑郁跃迁至躁狂,无缝衔接,双相的病态折磨微弱的自体感,接连不断烫下烧伤的痕迹。陷入迷思,谵妄,她要的答案,诸神都无能为力,那些信仰鼓吹能治愈心灵,可对情伤束手无策,换言之,坚持与执着被定义为顽固可悲,是自轻自贱。所以啊,自甘堕落的人,神祇是无法打捞上来的。

      不方便的真相,完美的借口,多余的解释。她以为越过绵延山水,会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依傍,可没预料,乏味的生活装饰了爱情,假装热烈。事情的走向并非我们左右得了,尽管如此,我们仍谋杀了爱情。

      冰凉的指尖摩挲我齐整的髭须,这并不是常有的体验,一则我邋遢惯了;二则她总是嫌我的胡子扎手。语气中携带了潮热的气体,“我早就知道,人生中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她顿了顿,烧红了我的左耳,“但我从未想过,你竟也属此列。”

      我向来是个优秀的倾听者,耐性地煲着粥,听完她的哭诉,这比默剧更加惨烈,反复地施放僵化的安慰,以及投入的悲泣,换得不好不坏的结局。此刻,她没有哭,也许我不幸言中,泪腺枯竭了,如我一样,只能嚎上几句,如酒当歌,倒灌入心。也许她昨夜哭累了。

      她突然起身,从颈上解下一物,轻轻抛掷了来,不舍被决绝覆盖,“这个,还给你罢。”我有点痴了,因她过往作小女子状的忸怩,和今日的俊爽,大相径庭。她曾说过自己少时聪敏,好像偷了张大人的宝珠[2]一样,过目不忘,但豆蔻一过,这记性越来越差,俨有返璞归真的迹象。

      我原以为比她坚强得多,如她所言,生有一副铁石心肠,却不料只是为了逃脱僵硬现实的自我暗示。“小芝,我......”后面的话被吞了下去,也可能身体不配合,就算吐出来,音节也破碎得不成模样。

      从未给她买过信物,我总是理性到虚无,以为牵着手能一直走下去,并不需要什么来证明。我就是最好最完美最无价的信物,不是么,小芝。终有一日,路过琉璃厂,突然看到一对陶制小人,如梦如幻,演绎着死生契阔,不易的情愫穿越千年,没有谁比谁在爱情面前更高贵,我们俯伏,我们沉沦,如果这是爱情,如果这是两情相悦,牵了手必成约定。恍恍惚惚,思绪行游八方,无视行囊发出身体被掏空的怨言,咬咬牙便买下来。她呢,自然是欢喜的,稀罕得贴身佩戴,享有等同我的待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待它丧失了魔力,无法预言这段爱情的失败告别,竟连涵养的光泽与细腻都变得暗淡。

      魔合罗[3],你连自己的招牌都不要了么。

      今夜确实没有月光。夜黑风高,宜杀人。

                    二 追忆与想象

      我看不是一念成魔,而是一恋成魔。——《失恋者的自白书》

      她没有问,斩断我们最后的关联。我们在吃饭大学初遇,这所大学的办学理念独树一帜,仅从字面分析,一个大学把吃饭看得如此重要,深得人生三昧。吃饭,包括带有仪式感的古代道教厨会,燕会,直至今天的各种聚餐,与睡觉并论,算得上人生两件轻易获得幸福感的事了。

      一所藏着故事的大学,将人生的浮沉掩埋在无人知晓的暗格机关之中,收敛起悲欢离合,安慰每个受伤的心灵——努力加餐饭。我想,这才是吃饭大学的办学真谛。

      开学的第一周,各种社团忙着纳新,将店铺装饰繁赜,一群人抛下孤单,奔向遥远的狂欢。那是一群人营造的假象,不是单人晚餐。我素来不喜热闹,那是别人的美好时光,剧烈地引燃,也无法传递给对岸一点热度。

    当然,我也怕孤独,偶尔走在路上,哼着小曲,也期待有人能报以嘲讽。他人自是地狱,是痛苦的根源。但凡有点希望,谁愿把自身的疼痛与他人连结,置于无法自拔的泥沼,借以感受无常的摆布,为了取点暖,把个人的情绪消解于人群。传统意义上,应有一定的仪式见证——任何组织都惯于握着劁刀,守在大门口候着为了去谁的势,刀剑万元,这刀被岁月打磨,愈发尖锐血腥,也能割得动峥嵘棱角了——不伦不类,必为妖孽。

      赤裸裸的投名状。

      我走走停停,独有角落里的帐子,零零稀稀,甘愿被冷落对待,抛入尘堆中,

      似有恨无知音赏的徜徉。随即径直走到最后,近了才发现这个帐子上写着小小的三个字——八卦党。

      嘘,这个玩笑浮夸到虚脱,自称党派就含有君子小人的排外论调,何况明目张胆的结社。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怀有赤子之心,他们恐惧背负大喇叭的罪名,每次都是躲在被窝里,厕所间,墙角下,所有和阴暗,神秘,潮湿有关的地方,偷偷翻看着八卦讯息。相比之下,八卦党把一切公开化,直接承认窥探欲是先验于个人认知世界前的本能。这是何等的大实话,挥着斧钺斫开伪装的面目,裂成数瓣。

      负责人身材纤细,貌不惊人,也因为我很少关注没我好看的人。他忽然一笑,腆着脸凑了过来:“下周三晚上六点,小剧场。”好似黑话中的切口,像是在后现代冲刷下日渐虚弱的哥特风,将纳新大会包裹为神秘的聚会结社。不过,越神秘我越喜欢。

      凡人总经不起诱惑。

      那天的装扮很是关键,也许大家都易装,带上面具与变声器,以防被假想存在状态中的内奸出卖。也可能有人太过随性,以为是化妆晚会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面对未知的介于黑与白之间的中间地带,大家虔诚地面带敬畏,无论心里装着多少不满与愤怒。

      也难以想象八卦党的背后是哪股势力,党魁是全校最神秘的人,这个称谓拥有致命的诱惑与美妙的魔法,每个声称见过党魁,有幸与其相处片刻的,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只剩下几组呕哑嘲哳的语气词——哦,吧,嗯之类。他躲在暗处,像只腹部鼓胀却贪婪依旧的蜘蛛,纳了张网,等待诱饵上钩,操控着组织的运作,又或者他过于懒漫,是只蟢子,忘却祖传的织网技艺。

      我在周三的傍晚,打扮得稍有人样,在小剧场门口戴上比我还丑的面具,就此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我与小芝的初次相遇。

      她化妆得有点吓人,她不忘尘世所有的美,恨不得一一攫取,无论鲜艳还是暗沉,阳光还是忧郁,都被涂抹覆面,又戴了个耀眼的头饰,摇晃着刺眼的光线,慌慌张张地闯入人群,迎着怪叫,嘘声和口哨,坐在我边上。

      夸张的开场白,副党魁兴奋地宣讲了宗旨,目标,组织形式。压轴的为最近的一个研究课题——吃饭大学的后现代审美标准制定,对全校学生的长相面容进行采集,以十分为满分,商议各种评分细则。我越听越惊悚,毛孔舒张着吸着冷气,颤栗发瘆,而一阵阵寒流往心底倒灌,淹没了我。随着探讨的深入,大家被奇思妙想逐步打动,开始欢呼,呐喊。气氛沸腾,仿佛人生已指向新的方向,照亮了陷在深坑里的倒霉人儿。

      我未兴奋片刻,激素却一下被万能的引力吸走,那力量沉雄,将我拖入万米深海,致密的水分子压得脊椎咯咯作响,似有神灵踏于其上[4]。惊觉,原是旁边传来的一阵指尖敲击桌面的声响驱散了紊乱。

      是她,那个打扮浮华的女人,她的指节粗大,疑似使用过度,一串摩斯密码?她在传递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又在会场里捕捉什么字词之外的深意,我死死盯住她的右手,随着下一次的敲击完成,这里冲进来一群人,以三俗的罪名逮捕我们,面临非人道的虐待和辱骂时,无奈之下,我吐露了组织内部的消息......等等,好像我未经手过任何隐秘讯息,只是无力的外围人士,连一点儿的价值都榨不出。

      好了,这场无聊的意淫该终结了,已是尾声,大会在喧闹中结束,人潮吞没了出口,振奋地拍打栏杆,恍如受洗获得新生。我对于在人潮中趟水有着满满的决心,只不过肩膀太窄,腰力匮乏,常常被巨兽视作渣滓,不足以嵌塞牙缝,但足够恶心味蕾,只能忿忿吐出。

    最后的最后,剩下那个女人,还有我。

      “一起去吃个饭不?”我热络地打着招呼,任体内的搭讪欲望勃发,或许只是出于好奇,奇特的会场,奇特的女人,会不会引发一场奇特的艳遇。我分不清这份热衷,是出于探索种种人生,还是对性的本能渴望。

      “好啊。”她爽朗应下,晃悠悠地在空气刘海的干扰下走出去,似一只笨拙的大鹅。这是简小芝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简单无邪,如夏日里的冰淇淋,没有人不喜欢,也没有人知道喜欢的理由。

      她回了趟寝室,而后懒懒地下来,卸了妆容,她的脸庞并未清秀,鼻尖带着浅浅的痘印,微微一笑,虽有浅淡的法令纹,却很明丽,比春风中飘摇的绸缎还要丝滑。

      “走吧,喂喂,你怎么在发呆?”她晃了晃手,若有所思地自语:“莫非是被我的盛世容颜震惊了。”

      “你果然是梁静茹的铁杆粉丝。”

      “你咋知道,我也没告诉你啊。”她讶异地捂住了口,似乎暴露了最深的秘密,这个女人,单纯地过份,让自卑的人可以自信欺之,以获取成就感。

      “我当然知道,以后你也会知道。”

      现在的她,终于知道。

      我们去吃了麻辣烫,彼时尚未被语境污染,纯粹是一种热闹的食物。虽然屡屡搭讪失败,却无碍我修炼成资深的理论专家。从食物与性的角度出发,麻辣烫,火锅,自助,无不带有热络喧阗的成分,驱动两人关系倾向于假性亲密。再插入有关鞋子尺码的话题[5],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但游走于底限的边缘而不越界,就更暧昧妥帖了。以上论调,发前人之所未发,另辟秘境,若是出本专著敷衍发明,得国家社科基金资助也不足为奇。当然我们是党人,应保持低调,埋下伏延千里的针脚,最后捕捉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们默默吃饭,专心记住各种讯息,以眼神交流,以摩斯密码互动。

      这以后呢,就是平庸的爱情故事。我认识她两年,喜欢她好久。谁都经历过数次的走走停停,分分合合,在无尽中描绘未来的光景。一个彻骨寒冷的日子,埋在被窝里,好像声色犬马之辈,白日宣淫太过,年纪轻轻就骨质疏松,厚重的两层被子压抑得肋骨都嘎嘎作响。惟一能取暖的,只有她的声音——我从未奢求太多,能找个人相互取暖此生足矣。聊着天,和她抱怨这空气能谋杀生命,觉着南方的冬天之于你我,不亚于古代刖足枭首的酷刑。春天自然回来,不过sorry,今天是来不了——把人生托付给那未知未尝不是种不负责任。我感叹着人生无常,毫无方向,随即半开玩笑地表着白,要不,咱俩凑合凑合。并不敢抱有太多希望,她向来嫌我烦嫌我闷,送我个带酒窝的笑容也属苛求。她亦没有答复,这话太磊落大气,连斗图小王子都无法敷衍而过,只能交给时间静静漂没。

      我太寂寞,忍受煎熬,恨不得斩下双臂好停止撩拨。时间沉默地过了几天,可笑至极,与昨日无异。她却忽然回了讯息,应了看电影的请求。我矫情地傻笑,原以为是这辈子最后的转折,而目光短浅的我,未曾望见那远处的挫败与沼泽,这埋伏太过精彩,孙吴复生也难以匹敌,更不提我的眼神无光,时而一个人走着也磕磕碰碰,难以安稳。

      厅里人很多,在灯光的照耀下,像缤纷的霓虹灯泡忽明忽灭。而我心里的虫子蠢蠢欲动着,经不起光线的气息引诱,一念之间就涌向了她。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我想尽情呐喊,却怕这真实的幻觉会被吵醒。她的素手纤细,带着点不安,初时无畏的反抗,却被后来的粗暴出卖,证明不过是简姑娘的普通娇羞。她一直捏着我的手,我即顺势反扣,十指连心。

      也只限于此了,在开始之后,在结束之前。崇洋媚外的我们绅士地遵循中世纪的吻手礼,刻苦抑制激素的分泌,欲望很遥远,被归墟缓缓吸纳,所以会本能地撒手在雷池前,看樱花贴在她蓝色百褶裙而无动于衷。也只限于此了。

      她掌心的温度顺应天时,夏天滚烫,冬天冰冷,真是先天地排斥爱情,我只能开始这么想,在她拒绝我的那天起。简小芝无奈又坚定地扔下致命的诱惑,安,你很适合,但是呢,我对你却没有那种感觉。那种感觉!该是怎样的感觉,一见钟情,以身相许?孤舟一片,漂泊半生,有时候听着江湖夜雨,不经意间会觉着自己只需要一种寄托。只可惜这世上美丽的皮囊太多,也太好看,确实比有趣的灵魂有趣得多。而我并不是这类人,我的皮囊不值一提,我的灵魂孤芳自赏。我低下了头,不敢看她侧脸折射的光圈。她无力地安慰,劝我试着去爱去接受,别人。她能决定我们的关系走向何处,却无法给我指定一个远方。

      那段时光啊,成了个实心的大铁球,磨着我的心。我站在路边,却等不来该来的巴士,我在操场喝着闷酒,却没有及时的风雨。那车,停留在彼岸,那酒,置放得无味。压抑得沉重,喘不过气,任幸福飘远,随摩天轮旋转,东风起了,飞机就要飞向远方。

      人生蜩螗,现世苦恼,她冷落了我多日,比陌生的路人还要冷淡,冷却得微微发烫。所以,徒劳地做些什么,想以肉体的疼痛兑换精神上的解脱,以苦修的名义自我惩罚。那时的我,陷入莫名的虚无中,并无什么可想可思,像一只化不成蝶的茧子,无所谓挣扎,也不用对未来发愁,如果本就没有未来。只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斑点,在朦胧的视野中扩大缩小,直至将我吞噬。

      某日,电话突然响了,是那个女人,她似乎刚刚睡醒,我最喜欢她此刻的声音,迷离的低音,在我的掌心画着圆圈,摩挲我的耳垂。

      “安,我刚才做了个梦。”她的声线软糯,比天鹅绒还要柔弱。

      “嗯?”我并无什么好担心,也没有境地会比现在更差。

      简小芝突然笑了笑,“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吧。”

      这话像对我而说,也全不似对我而说。

      心里却有个声音响起,让我走吧,需要多少挣扎多少勇气,不确定方向没错,又不愿掉头,让我走吧,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忘了她的美。

      我向来为她的理性而激赏,她不喜陈腐俗烂的爱情,也缺少渴望。而理性之于我们,何时起竟有了关涉无情的指征。我无意辩解,也不想和这荒谬可笑的言辞较劲,但它没罢手,在世界里横冲直撞,散播着恶意。

      所以我不得不解释一些,以消除放肆的偏见与流言。爱情,只是青春被衰老直射余留的光斑,夏日里或许可得树荫的庇护,到了冬天,却困于无法躲避的易折的宿命里。既然没得挑选,被抛入无情的时代,所以就安静接受吧,点燃原始的感动,一路前行,不在意乍见之欢或是久处不厌,你我能拥有的,本就不多。

      而她现在的语气浅显轻佻,逗引在她面前卑微的我的灵魂,我可以低着头,在神灵前停止呼吸,但若匍匐着,托着她的淡青色长裙,只怕再也站立不起了。

      就这样吧。

      我斟酌着措辞:“你去死吧。”我已无法得到语言的真实含义。如果不会玩迷宫,最好不要进去,完美的解决方案大概就是拆掉它,苦恼便会烟消云散。

      人生的导演却不这么看,他喝斥我的走神与出戏,并称女主角刚刚的台词是无能的编剧这辈子最美的句子。我不断罪己,承认是“说错台词”,在写了三千字的检讨书之后,这场大戏继续拍摄。

      安,你承认吧,这是你听过的最美的情话。导演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我却一直提防他一言不合,将其摔在我的脸上。

      Maybe,possible,likely,perhaps,probably。我迟疑了,我无法理解世界,世界也无法理解我。

      导演,继续吧。我假装配合,试图靠近未名的真相。不成想,事态的发展却超乎我的设想。放大、误读、扭曲、拼接、遮蔽......几天之后,我才明悟简小芝的心意。我一直向往骑着摩托车长途旅行,仿佛掏空一切,奔逐自由。或许,真的存在着公路电影,一个人经过旅行,滤去人生的杂质,有点成长,变得纯粹。

      可能某个人就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所以那句台词听起来生硬突兀却恰如其分。

      这确实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后来,我邀她吃饭,这是她与我的荣幸,这个女人,能将最真最美的话在一个男人前表露,对于彼此,都是亲密关系的见证。

      我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二十几年来的愚笨似乎都被她冲刷而尽,露出底层的癫狂,所以,本能地说些疯言疯语,连自己都讶异迅捷的语言组织能力。我真心想牵她的手一辈子,当那些玩笑话,嫌弃话让她觉得是冒犯时,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对她的调戏,是一种独特的语言体系,让她能认可这个男人不一般。

      这个世界都是我的表象,而我拥有的,唯有你,简小芝。偶尔她也会觉得,她的男人魅力很大,即使如蚊蚋语,也是乱坠天花。大多数情况下,对话的终结以啃咬为符号。只是宣言从来不咬人的她,每每食言而肥,然后苦恼着节食,我也只能无奈地将她搂得更紧,挤压她的忧愁。

      我看了看左手刻度不匀的“手表”,作为完美主义者,一点儿的瑕疵都是对人生的侮辱。我愤愤地晃着右臂,“小芝,前世我一定是你高攀不起的肉包子。”于是,我又获得了只类似的手表的奖励。

    这些话听得多了,简小芝开始有点担忧,“安,思想太尖锐,难免刺破身体。”我心里却很欢喜,这个女人,是真心爱我,无所顾忌的。我突然一把抱她入怀,死死地箍住,如犯了胃病的人渴求的热水袋,安慰寂寞不安的心。

      我抚扫过她的法令纹,重重一吻:“小芝,你要嫁给爱情。”那是我和她第一次喝酒说的话,终了,敬天长地久一杯,立下誓词。誓词很短,既不押韵,也不悦耳。当时所想,唯绾合欢双带,饮合卺酒。

      未料的是,执念不似泪水般具有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增殖的天赋,竟会慢慢衰减,化成一枚针头刺痛我的胸口。

      尘封的日子开始发霉,在幽暗的梁子上簌簌抖落,我努力一吸,全是菌落的香味。

......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臭虫的呼吸,吹起的尘土沉沉砸下,发出尖锐的噪音。

      “你爱过我吗?”绝望还在挣扎,奋力地穿窬洞穴去攫取光明,还有希望。

                    三 误解与消解

      爱情有时候比毒药还可怕。——《失恋者的自白书》

      这辈子的我,说过太多的谎,无法实现的轻易变质,化作光鲜的毒药。而她没有怨怼,无非怀揣一颗真心,愿意沉陷在三千繁梦,换取片刻平静。她慧然独悟,包容我的恣肆,其实啊,不过是偏爱。而我简傲偏狭,常常握紧了刀刃,无法给她一个拥抱。

      她当然都知道,只不过她真心爱我,宁愿撒着娇,心甘情愿地守拙,生着气,来讨取她男人的欢心,这个女人,真的爱我。而我们却如擦肩而过的风筝,即便之前的纠缠多么丰厚,若是长线勒得累累伤痕,也不得不彼此相望,等着骨架散了,心碎了,还有什么绵延。

      是非、对错、爱恨,我愿担荷,不能前行,也要负重。

      她望了我一眼,那星眸饱含感情,螫了我一下,然后拂衣而去。

      “喝茶吧。”女主人将气撒在枯瘦的茶叶上,眼看它们被开水激荡无处可逃,被命运的大手一直推着往前走,也不知前方是垃圾场或者桃花源。她扬起了嘴角,源源不断的哀痛转换为快感,好似活埋了几十万俘虏。

      蒸汽氤氲,蒙住了我的眼,突然想起旧日的誓言,被岁月风干,如易散彩云,是被冬日里冻得光秃的银杏树,丑陋与美丽仅有一纸之隔。心里还是空空,滚烫的茶水灼伤了喉管,突发噎食症也属正常,却围堵不了心灵上被剜去一块后遗留的洞。

    “我们合好吧,不要再吵了,好吗?”她背对我,像是说给我听,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想说话,身体有点麻痹,每个细胞的电荷朝向一致,将我拖入雷泽。我想站立着,说一声毫无意义的抱歉,可腿脚却一下子摆脱了神经的控制,它们死死地钉在地上,仿佛它们有深入大地的根茎。

      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才开始反应过来,此刻耳边却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却是她酝酿着情绪而哭不出来,任声线在喉咙里打滚,冲击孱弱的肉体。待声音无法抗拒,褪为无力的沙哑,她便缓缓站起了身。然而霜刀风剑不断坠落,打在我的脸颊上,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总是不懂,她的世界已给我开了扇窗,但某些人贪心不足,还想登堂入室,窃取所有,至落了个被囚的结局。

      简小芝也不懂。她避开光明,走入阴暗的角落。这一次,她给了我不断的惊喜,从理性的情绪到麻痹肉体的毒药,她像是一个大魔术师,把惊险刺激的节目压在最后。她渐渐明悟,沉浸在虚无的关系中,枕着假装的爱情入眠的人,终有一日罹患落枕的病症。所以,她屈服地接受了比钻石还要坚硬的事实。谁又不是如此,我们可以自我审判自我放逐,可是针对自身的惩戒本就带有偏私,意味着有原谅自己的万般可能。我们缺少的只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借口,它巍峨雄壮,直入云中,抵挡住侵袭的风雨,因此我们水到渠成地放弃,以便挪开心中沉积的大石。

      旋即她已回来,却换了妆容,只见她把长发束起,戴上粉色的发卡,又卸去了外套,露出浑圆洁白的脖颈,真让人着迷。惟一不和谐的是,她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安安稳稳,好似抓住了整个世界。

      她凑了上来,如接受众生朝拜的女王,固执地吻了下我干巴巴的唇,不像平时那样啃咬,或许怕一口下去,爱与恨都被抽离干净。然而现在的她必须保持饥饿感,这才是目前惟一能驱使这幅躯壳的燃料。

      她扶起了我,一如冬日里我们相互搀扶踏雪而行,每次她都烂漫地在融化的薄冰上滑上几步。思绪至此,莫名地笑了笑,可她没有泪痣,我也无泪槽[6]。

    “对不起。”

      对不起,这话我接不了。我眨了眨眼,怎么会怪罪呢,我们的誓言啊,之死靡他,此刻心里没有她,也没有别人,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践行,却也不是后现代的违逆。

      承重之墙突然崩塌,放弃心跳,既然一无所有,也并没有什么可抛。她却闭上了眼,任坚硬的冰刃在我身上游走,蜿蜒缱绻,令人想起夏日的黄昏,沉闷刚刚消退,留着一点残痕,她躺在我怀里,用手指戳点着我的胸膛,画着不规则的圆圈。

      肉体还未反应过来,突然,手臂却如成熟开裂的松果,肉屑飞散,显出纤细密集的红色肌体,不禁抽搐痉挛。我虽然习惯痛楚,对这位老朋友知根知底,甚至偶尔来了兴致,磊落地会邀其饮上几杯。谁知他却是个恶客,尤其是沾了酒后,愈发显癫狂之状,有搥碎黄鹤楼,破坏世界的力量。我不得不在墙角缩成一团,好遮挡那杀人的目光。

      “怎么,就一条小口子,至于这么夸张?”小芝冷笑着,瘦削的脸庞似缺月,自私地吸收了光芒,无所回馈。

    “我也怕疼。”

      “......”

      她却没有停息,继续繁复肮脏的工作,任鲜血染手,这正是冰冷的不屑与嘲讽存在的意义。

      她身上亦沾惹了斑斑血迹,待我的左臂光秃失色,佝偻低垂变成荒芜的枝桠,她也困倦了,打着哈欠,像翅翼上沾了露水的蝴蝶,无力卷起一场飓风,轻轻落下,伏在我胸前。

      她侧耳,似在窃听心跳。只不过片刻后,她忽地竖起,表情落寞,连气色都变得暗沉。

      “看看这副铁石心肠。”

      我痛恨语言学,二十世纪构结的最大骗局,他以君子之道欺我,骗我说能指与所指外,还有无限的可能。故此,我沉溺在连绵的意境,着迷在缤纷的幻光里,攥紧微风涓滴,视作人生的美好归宿。

      拔除语境,这句话鲜明生动,她的“看看”,是真实地走进来,用肉人[7]的肉眼观察我的身体。

      她早替我做了决定。

      我怀疑过自己,如何狠得下心,推开靠在肩上的人生,醉心才子佳人里的爱情就是件蠢事。我也享用不起奢侈品,它是Ultraviolet by Paul Pairet(紫外线餐厅)里8888元/人的菜品,禁得起感官的调情,经不住肠胃的空乏哀悼。

      那一刀精准地剖开胸腹,没有带走一滴无辜的血。剧情都在我们所预定中上演,它变成倾泻的流水淹没空白。她是个渴求落幕的舞者,一开始就厌恶这场舞台剧,出于无端的生计而出卖生活。观众却被外相所欺,以为廉价的掌声即能鞭策着这匹白马。

      她恼怒了,没有不同,眼前是红色的普通脏器,撕裂了我的心,又草草地缝上。希望无处落脚,可命运的神撤了下梯子,让戏子独自踟蹰在楼上,尴尬的空气里空结水滴,戏子嘻嘻一笑,舞起了长袖,演完最后的对手戏。

      时间在慢慢滚动,剥离我的血肉,阴险的他躲在角落,操控一切,享乐时猛踩油门,苦恼间减速慢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低沉呢喃,连动作都慢了下来。可怕的想法纠缠她,胜过男子当年的求欢。

      我报以惨白的笑容。傻姑娘,任何事情都有结局,它源于混沌,归于虚无,谁也别想得到什么。

      忽然时间变得拖泥又带水,无法顺畅流动,它定格在原点。惊动得简小芝讪讪一笑,刀刃却累了,卡在骨头之间,任她腕力扭转,也无一点复苏的迹象。

      “为什么不守着自己的城堡,非要出来赏玩?”

      “两个人比一个人热闹。”

      语塞。

      我们憧憬过“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沉重的王冠上最亮的那颗宝珠才是极致的感情,剩下的点缀太过多余,只是充数。谁也不想听解释,真相已沉没海底,轻轻上浮的是潇洒的复仇。

      肉体面目全非,变成丑陋的一块石头,三魂七魄是白色的蒸汽,在空中绕了一圈便注入扁平光秃的头颅内,点燃了幽光。如瓜田里被遗弃的烂瓜,血红间着微白,发出沧桑的惨笑声。

      她已罢手,一切都索然无味,无处停留,遂提着我的头颅懒懒离去。

      行至后院,有一架木质秋千,格格不入地被铁链锁着,却是枚人生的弃子。蹬板久未上漆,像得了癣子,不得瘙痒却又灼热疼痛。吃饭大学里也有几架秋千,不很灵活,幅度大些时可发出支棱的噪声,却还抢手得紧。我呢,自然肩负着重整江山,抢回御座的使命,常常死皮赖脸地站着反贼面前,只差冒出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时小芝就特别高兴,拉着我离开,献上一个熊抱,聊表嘉赏,我却喜欢恶作剧,强行背着她往隆准方颐的垃圾箱走去,跃跃欲试,作卸货状。

      秋千不远处,土里生了副棺材,如刚刚出炉的鸡蛋仔,散发生鲜的生命气息,跃动的黑色灵魂,在指尖上跳着舞。

      那是我的居所么,会不会有点黑暗逼仄,我本能地往她怀里钻了钻,或许她享受此刻安静的百依百顺,她知心地用发梢抚扫着我,语气淡淡,知书达理:“有我陪你。”

      我却难得欢喜她的陪伴,我总是逃避,另寻出路,不遂她的意。欲念不得释放,疯狂地摇晃着她,不断提着她,这个男人,不值得爱。

    “我爱你迂徐的玩笑话。”

    “我爱你冰冷的指尖。”

      “我爱你。”

      我却发不出声,肉身已经枯朽,留下颅骨,无能为力地闪耀下眼眶里的绿光,权当知情了。

      傻姑娘,我又何曾不了解你呢,我安静接受这一切,只不过这份逝去的爱情,只能永生中葬在宁静海了。

      简小芝缓缓地推开木板,像往常我们坐秋千一样,紧紧地抱着我,又像我们在床上同眠,戏谑地抢被子。当然,撕扯空气就没有棉被来得刺激。

      她猛地躺下,差点把脑浆都摔出去,含着笨拙的美感。

      角落里放着斗瓶,腹部用丹砂写有几列看不懂的文字,或是祈福往生吧。没有随身衣物疏,或是无所纪念。她的眼泪却滚滚而下,奔向我的关窍,熄灭了光。

      那时我们吵架,总怕对方就此别过,消失在地下通道不复相见。所以,相爱相杀也是另一种悲吧。她的眉目变得模糊,光线如被合上的书,让我们体会什么是一无所有。

      黑漆的棺材闻风不动,封着灵魂的纠缠。俨有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之意。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后记

      想象也是一种回忆,简小芝的三部曲暂时告一段落。当我敲下这几个字,心中却舍不得,从落笔到杀青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时间,每次盘珠似地反复修改,像李宗盛歌中所言,翻越前的幻想,越过后却无奈的山丘。折磨的痛感,俊爽的快意,在奔向异己的道路上没有尽头。

      但是,每个故事都需要个结局。

      飞光,飞光,流年已偷换。何时生的白发,我不曾知晓,或是浴室的灯光太不争气,或是如烟往事常年熏染。

      灵隐寺的香火依然鼎盛,南疆的佛塔荒凉独存,简小芝从时间的沙漏里苏醒,她不愿尘封在我的电脑里,与冰冷的数据做伴。她想见上一面,拔掉烦恼,然后挥手离去。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也是到了离别的时候,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是为后记。

[1] 佛经中常有讲经时天降花雨之说,此处代指佛教。

[2] 指唐代张说的记事珠,此珠能开悟心灵,强化记忆。

[3] 关于磨合罗(磨与魔相通),唐宋时七夕节求子之物,强命之为爱情信物。关于磨合罗,此间种种,笔者准备另辟一文,详述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4] 隐喻唐龙门石窟毗沙门天王脚踏之耐重鬼,可见牛僧孺《玄怪录》。

[5] 此处是以鞋暗示“谐”,取和谐之义,疑《灰姑娘》与《酉阳杂俎》中《叶限》有母题联系,源于“鞋”所含性暗示。

[6] 指的卢马,眼旁有泪槽。

[7] 佛教语,即红尘凡俗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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