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心：

昨天看了李沧东导演的影片《绿洲》。

讲述了一个男劳改犯洪忠都和一个女性脑瘫患者韩恭洙的爱情故事。

影片中，他，叫她公主，而她，叫他骑士。两个同样被家庭抛弃的人，相互抱团取暖。

可想而知，他们的相爱是困难重重的。

影片最动人的细节，是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女主角不断幻想自己是个正常人，只见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与男主调情、跳舞、追逐……但很快，幻想又再度破灭，女主角依然面目狰狞、肢体扭曲。那些美好的片段，只是她对于正常人以及一份正常爱情的渴望。

影片最后，男主因莫须有的“强奸罪”再度被捕，他从警局逃跑，爬到女主窗前的大树上，疯狂地剪掉每一枝树杈。

围观的人们都以为他疯了，只有女主知道他在做什么。

在女主家的墙上，有一张挂毯，上面画着一片“绿洲”——有一个印度男孩、一个女人和一头大象。因为挂毯正对着窗户，总被树影遮蔽，而男主剪掉树枝，实际是为女主驱散那片遮蔽在绿洲上的阴霾。

如果说他们所生存的世界是一片荒漠，那么他们，则是彼此的绿洲。

看到这里，我真的很感动，相信你也一定能够体味，这份从无限的酸楚中艰难挤出的一点温暖。

李沧东是我最喜欢的韩国导演，我喜欢他对于现实的介入，喜欢他的不留情面，也喜欢他因克制而分外珍贵的温暖。我相信这些算不上积极但足够真实的东西，它们让我觉得踏实。

在昨天的信里，你提到王国维的“不隔”，意思是不要试图为真性情蒙上不必要的灰尘，要用直感力来再现心境，而不是用拐弯抹角的词句来装点心境。

好，那我给你讲讲另一个词——“不绕”。

这个词是阿城提出的，原话是这样：每个人都会碰到“绝境”，那些过不去的坎，这时，差的文艺作品会绕过去，而好的文艺作品常常是要穿越这个绝境的。

也就是说，好的文艺作品从来不绕，它不会为现实的难题找一个梦幻的解，而是要把自己逼入绝境，直面那无懈可击的困顿，看看是不是可以闯出一条狭窄的通路。

对于《绿洲》而言，这条狭窄的通路，不是女主的痊愈，不是的，她还要继续活在对“正常”一词的幻想中；也不是男主的大逃亡，带上女主私奔，不，最终他还是入狱了，两个人将面临长久的分别。

这条狭窄的通路，仅仅是那棵没有枝杈的树和不再被黑暗笼罩的“绿洲”挂毯，它们代表着一种希望，代表着边缘人之间相互温暖的一种可能。尽管艰难，但并不绝望。

李沧东没有绕，而是穿了过去，所以他的电影，总能给人一种信任感。

你愿意相信他，并将剧中人的命运交予他。他不会骗你，不会抖机灵，也不会编造奇迹，而是脚踏实地的去生活，并告诉你：“别灰心，这就是生活啊。”

他的电影，都是“不绕”的。

尽管“不绕”的结果，可能很惨烈。比如《薄荷糖》，男主最终难堪心灵的重负，选择自杀。

这部电影很有意思，它先把自杀的结果呈现给你，然后采用一个大倒叙，来讲述主人公是如何一步步被绝境逼死的。

就这么直直地穿过来，一点不绕。

而《密阳》中的绝境，还要更绝。

女主角申爱的丈夫过世，她带着孩子来到丈夫的老家生活，可祸不单行，儿子又遭人绑架，被撕票，绝望的申爱陷入了无尽的痛苦。

这时，她遇见了宗教。

在宗教的洗礼之下，她获得了莫大的安慰。每天和教友们相会，一起感谢“主的恩泽”。

申爱说：“上帝宠我爱我的感觉，让我每一刻都感到幸福。”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直到有一天，申爱不顾教友们的劝阻，跑到看守所，去见杀害儿子的仇人。

因为上帝说：要原谅自己的仇人，并给予他们爱。

申爱要践行上帝的教诲，不想，那仇人却说：“自从进了看守所，我也相信了上帝的存在。感谢上帝，它接纳了我，并且宽恕了我。”

那一刻的申爱彻底崩溃，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要置她于如此痛苦的境地，却又比她先一步原谅了自己的仇人？

从此，申爱成了一个痛恨宗教的人，她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想要戳穿上帝的谎言。

不过别担心，这并不是一个“反宗教”的故事。

它只是告诉我们：想要躲进宗教里，一蹴而就地解决自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

相反，现实中的痛苦，只能在现实中求解。别想绕过去，只能面对它。

正如影片最后，明白了这一道理的申爱，变得平和了许多。

她不用再费力扮演一个被上帝垂爱并拯救的人，而是做回一个普通人，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尽管痛苦仍在延续，总好过强颜欢笑、自欺欺人。

阿心，我想一个优秀的文艺作品，正是具备了我们两个人描述的品质：用“不隔”的笔触，讲一个“不绕”的故事。

无论文学也好，电影也好，都是这样吧。

这也是我无法认同“超级英雄电影”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承认，它们好看，视听震撼，想象力奇绝。可在最最吃劲的部分，它们突然华丽地转身，绕了过去。

哪怕一个响指，死了一半人，你也会发现，复联的五大元老竟然毫发无伤，且在下一集里，那些为人喜爱的角色，又会从绝境中强势归来。

而我，还是更喜欢“不绕”的故事。

导演是枝裕和说过一句话，我重复过很多遍，但还想再重复一次：

“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我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

不绕，会陷入绝境，但穿越绝境，才能带回真的希望。

这份希望，更加珍贵，也更让人心安。

晚上一起看李沧东的新片《燃烧》吧，洗好水果等你噢~

子戈

6月10日

2018年6月1日，一起生活五周年的纪念日，阿心和戈叔相约给彼此写一年的信。

是情侣，是挚友，也是永远的小哥儿俩。

全部收在这里 → 『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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