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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伤情处大业终作土,谁人辨无定河边骨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夜泊秦淮》
梦十六与我相识之时,我便已无心。
“唉,你就是新任的孟婆啊?”这是梦十六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其时,虽担任孟婆之职已有些时日,但我还是不太习惯旁人直接称呼我为“孟婆”。
我还是喜欢被唤作“游”。
他们唤我游,无甚深意,只作个称呼罢了。
我是个无心的。准确一点,我那一堆破碎不堪的肉糜实在看不出像颗心。
我游得时间太久了,记忆于我已然不重要了。只记得当日城破,隋军一将官一剑穿胸而入。
要知道,像我这样低级的士兵装备都不是很像样,那护心镜就颇为敷衍。而那将官也不知与我有何深仇大恨,且不说将我一脚踢开抽出他的宝剑,竟还转了转剑柄,于是,拳头大的心脏便被搅成糊状。
而眼前这个长发及腰,身首分离的女鬼正是前世那个杀我的将官。
原来当日,她竟是女扮男装!
我死于乱世,现在的人们好像称那时为“南北朝”。我是南朝陈国的子民,很普通,读了一些诗书却没有“货于帝王”的抱负,混得口饭吃罢了,直到战事起。
北方统一后那姓杨的皇帝便挥师南下,我这腹中的诗书既够不上与皇帝论时济世、吟诗对句,也就只能撂下寸管扛起了兵戈。时间很是拮据,我们领了武器、换了戎装、点了人头,还来不及演练,在军帐里的梦也还没有做完就被催促着与敌军交战了。
很久之后,我独自游荡至长安,听当时的墨客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一联,怔愣半晌方觉他说的竟是我的陛下啊!而那时,他的朝廷也已然败絮其中,只是如百足之虫般附着在时间的轴线上艰难地蠕动,所以他依然有时间写下豪情壮志,依然有时间琢磨古人留下的兵法。
眼前的妇人,是杨广身边的大将鱼俱罗之女——鱼连筝。
难怪无常来找我时,难得的有些不自在,甚至特地拉了梦十六作陪。
“那个、那个……游,这次要入轮回的鬼魂有些特殊,她、她……”
“你跟我来。”不等无常说完,梦十六就对我说。
显然,梦十六的性子比无常还要急。
她是新死的鬼魂之一,已到冥府多日。去了判官殿,也见了阎王爷,等到了转入轮回这最后一步,却说什么也不肯前往三途川。
彼岸花之畔,风是静止的,时间也是静止的,一切静默如斯。旁边矗立着的离亭纵使存在了万年,没有经历过人间风霜的它依然宛如新立。
她就立于亭中。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长发披散,形容狼狈。
我敛了下心神,前尘难追,红尘不忆。
“听闻你不愿前往三途川,我特来接替无常引你往生。”
“往生?”她轻蔑一笑。
“判官令已下,三途川这一遭,你必是要过的。”我的声音里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漠,竟连她为何不愿往生都没有问出口。若在平时,我定会问上一句。
“听说,再世为人要饮下孟婆汤,洗去这一世的记忆,是吗?”
我点了点头,也没有纠正她对“孟婆汤”的误解。
她却突然癫狂,痛斥天道不公。“忘记?我鱼家满门七十三口性命的仇,怎么忘?我宁愿不再做人,也不愿忘记。我要化为厉鬼,天天缠着那昏君,让他不得安宁,让他的江山不得安宁!”
说话间,我不经意看到了她脖颈上的疤痕。那是斩首之刑所留,而她的伤痕间还有线缝合的痕迹。来时,听无常说,他刚到人间收魂时,鱼连筝便“醒”了。她满目不甘,自将断首一线一线地缝上。
“幸亏我去得及时,否则她很有可能化为厉鬼,为祸人间。”无常说。
“此处是离亭,你纵然不入轮回,也不可待得太久。否则魂魄会被彼岸花海的阴气所蚀,莫说记忆,就连残魂都无法保全,只能无知无识的徘徊此处,永生永世无法解脱。”说罢,我做了请的手势,示意她跟我往三途川而去。
可她已生执念,又怎肯相信,只是固执地不肯前去。
“我自幼倾慕花木兰,十二岁扮作男子,进入军中,跟随父亲南征北战。我父一生忠贞,即使如唐国公等勋贵条陈晋王罪状,阻止他承继大统,他依然唯晋王之命是从,随他灭陈,攻打突厥、高丽,平定叛乱。谁想到,他竟然听信小人梁敬真的谗言,将鱼家满门抄斩……”
她目眦尽裂,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我向无常使了个眼色,无常会意而去。
不一会儿,便听得几声嘤嘤之啼,仿若婴儿不耐,声线却比婴儿的要粗上一些。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庞大巨兽摇晃着脑袋走来,若不是那满身白毛、酷似人面的脸上青色的皮肤显得十分渗人,倒是有几分憨态。它在无常的引导下走来,不时用脑袋去顶无常,看上去应该是不愿意的。
无常快步走来,忙将手向我一指,对巨兽说:“他,你找他。”
那巨兽便向我走来,我伸手抚着它的下颌和脸颊,它十分受用,不多时便安稳了下来。
鱼连筝一时也停了下来,见我看向她,她戒备地向后退去,却不曾想被巨兽擒了过来。她顿时挣扎,口中不停地咒骂。
“不用害怕,它是上古神兽狌狌。你已受了判官令,便不可已鬼魂之体重临人间,只有它才能带你回去。”
“回去?”
“是。你的心愿未了,已入魔怔,只有化去方可再入轮回。”
一阵青烟,她与狌狌都不见了踪影。
“你……”
“怎么?”
“哦,没什么。”无常摸了摸鼻子。
我知他要说什么,但像鱼连筝这样的鬼魂,即使经历了忘川的洗涤,也无法完全抹去此生的印记。她的恨、她的怨早已随着鬼头大刀砍进了灵魂,即使抹去了记忆,那戾气也难消。
至于,她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再入轮回,只能等狌狌带她回来了。
而我身为孟婆,又怎能依着前尘往事处理此事呢?
“原来是你!”她历遍此生,看尽了荣华,也阅尽了苦难,更知道了杨玄感已经起兵黎阳,大隋的江山才刚建立便开始飘摇。
“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兵,没想到你还记得。”
“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只想用手中的剑为我自己,也为鱼家,争得荣誉。”
那也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不过为了口饭吃。不过,也是最后一次。
“叔伯说,只有将敌人彻底消灭,才能免除后顾之忧,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死得干脆利落,没有痛苦。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从指间到心头都在颤抖,回营后还没能停住。”
是的,我死得很痛快。
那时我刚死,还懵着。不知该去哪,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只好徘徊在死了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就见一个穿得很是光鲜的男子笑眯眯地朝我走来。
“来了没多久?”
“啊?”
“我是说你死了没多久吧?”
“大……大概吧!我记不清了!”
“哎呦,好大一个窟窿呦!”
我低下头看着那出让给他好奇的地方,只见血肉和褐色的衣服混成一团难以分辨,隐隐有风透过的感觉。
他走到我身后,绕了一圈回到我眼前,点着头道:“嗯,不错,不错!”
不错?他竟觉得我死了、被人一剑搅碎了心而死不错?
“你看,你这心碎成这样,当时气绝得肯定快,死的时候必然没遭大罪呀!你看他,一条腿被砍了,又一时半会死不了,多疼。你再看、再看他,头还连着筋挂在脖子上呢……”
“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我鱼家为将的报应。只是,我的两个儿子还小,他们从未经杀戮,却无辜丧命。为何这报应不能由我一人受了?”她痛苦万分。说着,便抚上了脖颈上的缝线。
我垂着眼,没有与她对视。她的身世里,盛满了伤心。而我,在她的一剑之下失去了心,无法配合她此时的心绪。
晋王杨广继位,改年号为大业,为从龙之臣分功,鱼俱罗为“兴隋九老”之一,她也因此嫁于贺若弼之子贺若怀廓。贺若弼因分功不满,多有怨言,被隋炀帝以诽谤朝廷之罪处死。不到三年,她的夫君贺若怀廓便死于部下之手。
“我夫怕连累我,在朝廷有弹劾公爹之声时,便匆匆与我和离。谁曾想,鱼家也是这般结局。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哈哈,千秋大业怎及得上帝王之心!”
不一会儿,她脖颈上晕出了血腥。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落下了。
她悲的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壮怀激烈、豪气干云却终究抵挡不了皇权的猜忌。
而我不禁想到新死之时,那一地死状各异的尸体。什么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死了,倒有幸看到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传遍了全身,我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道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我默默地叹气。想我乱世为人,投笔从戎,还未能杀得一个敌人便先赴了黄泉,留下双目几近失明的老母,忠孝都没个究竟。而如今,盛世为鬼,连眼泪也都成了泡影!
我再问她可愿随我前往三途川。
她没有拒绝,起身。
我在前面引路,到了轮回镜前。
“对不起,”她突然出声,“我这一生杀戮颇重,能对你说这一声‘对不起’,算是老天对我的怜悯。”
说完,她向我深深地施了一礼。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伸手将她扶起。说的到底,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待她起身,我例行公事地引忘川消去她的记忆,眼望着她和鱼家一众人等茫茫然向轮回境而去。
而那两个看着皆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懵懵然夹在其中,分外刺目。
后来,她效忠的朝廷很快亡于一个短暂的乱世,就像大隋灭了陈国一样。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乱与治,接续相替,轮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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