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未能通过过滤器。”
队长向自己的几个队员说道。
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小队在这一刻也意味着解散，阿明面无表情地回头走去，不在乎身后队友们的欢呼声。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从审核员那里过来需要走一段长长的，被两栋房子夹住的窄窄的路，阿明慢慢走，上个世纪修建的砖路没有维护，现在已经是坑坑洼洼，穿着单鞋走在上面硌得脚生疼。路两旁摆着几个垃圾桶，不安分的废物都冒出了头，在夏天闷热的天气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走在这条道上还会惊动藏着的几只大老鼠，嗖的一声窜没了影。这条路要走很久很久才能走出被大楼遮挡出来的阴影，等走到第一缕阳关照进来的地方，就看到一个穿灰色衣服的审核员。
这是阿明第七次想要通过过滤器，很显然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当审核员问他，你为什么要通过这个过滤器，阿明回答很简洁：“太无聊了。”阿明每次来都要在这片阴影里面排很久的队，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后来觉得可能人多一点成功机会大一点，便在这次组了个小队，结果还是失败了。
看到阿明走出来，审核员不住在胸口画着十字：“看这该死的幸运儿。”
阿明一点也不觉得幸运，他想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人。
2、
阿明走出这段路，坐到马路边上，太阳正在他的头顶作威作福，阿明穿着长袖，不一会汗就浸透了衬衫。
“你好？你好？你也是没有通过过滤器的吗？你好？”
阿明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道阴凉才听到这个声音。阿明好久没听到别人和他说话了，他为了通过过滤器把自己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
阿明抬起头，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女孩的容貌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眼神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显得暮气沉沉。她穿着和审核员一样灰色的衣服，深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扎着马尾的脑袋微微低着盯着阿明。
阿明看到这双眼睛，明白他和她是一类人，心里便稍微有了些安慰。
“我也没有通过这次过滤。听审核员说你是这里的常客，我是第一次来这的，我叫阿红。走吧，我请你吃个饭？”
阿红的声调毫无变化，但正是这毫无变化的声音吸引了阿明，也许是好不容易碰到与自己搭话的同类，阿明站起身，跟着阿红走了。
3、
阿红找了一家藏在犄角旮旯里，似乎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店的招牌。阿红为了找这个店废了很大功夫，就是因为这家店是全市最便宜的地方。阿红领着阿明坐下，阿明望了望四周，看着周围桌子上摆着的冷汤剩饭，鸡骨头饭粒子，自己面前这张布满油渍的桌子还算干净。厨师露着胸膛握着柄和锅底一样黑的大铁锅，翻炒着一盘不知道是什么的菜，还不时用手擦一把崩到身上的油滴和汗水。纵然是阿明这种无所谓的人都觉得有点恶心。
“辣椒炒肉盖饭。”
“辣椒炒肉盖饭。”
俩人异口同声地对服务员说。阿红对阿明笑了，一眨眼又把笑给收了回去。阿明的心好像被踢了一下，就一小下，也随着阿红的笑收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去七次呢，阿明？”
“因为太无聊了。”
“太无聊也是理由吗，我看到很多人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有人投资失败家产全没了，有人流产了家里婆婆逼她……”
阿明不想回应她，路口话痨的审核员早就不知道问了他多少次这个问题，无聊就是无聊，无聊不是坐在那里看一天蚂蚁搬苍蝇，是连坐下都觉得毫无意义。
气氛有些尴尬，阿红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讲，菜来了，俩人就闷着头吃饭。
阿红吃饭的时候爱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每听到呲溜一声，阿明心就被踢一下。
阿明破天荒开了口：“你为什么也要去？你是因为投资失败了，还是什么？”
阿红见阿明讲话，又笑了，这一笑把自己暗淡的眼神眯成一条缝，再也看不见无彩的样子，反而变成了一个邻家少女该有的模样。阿明这才认真看到她的面容，一双弯成桥的大眼睛正看着她，小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鼻子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按在这么一张秀气的脸上正好合适。阿明看着她雪白的肤色，心想如果能不小心碰到，一定会很光滑吧，可他又不敢去碰，害怕这像水一般的肌肤真的会水一般化开。
“喂，喂喂，你在听吗？”
“嗯？”
“他骗了我，我没想到他会骗我，他卷走了我所有钱，为了他我已经和父母朋友决裂，我都准备好和他结婚了，他告诉我我们会一起去上海，去北京，去所有漂亮的城市，他会给我买漂亮的婚纱，我还要穿着它走长长的红地毯……”
阿红桥一样的眼睛渗出了泪水，像洪水淹没的桥，没有停顿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
阿明刚刚被踢了的心又感觉到被人揪住了，跳动一下一下撞疼了胸膛，一种从未有过仿佛一股气堆积在肺里感觉占满了整个大脑。
阿明第八次不想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事情要去做，关于这个女孩他好像还有许多事去做。
“我们第八次一起去吧，阿明，你带带我，我没有什么经验。”
“好。”
阿明想要拒绝阿红，还想要阻止阿红，舌头却被人控制住了一般。
吃完饭，阿红提议让阿明带她再走一次那条通往过滤器的长路。
阿明望着在前面走的阿红，黑夜一切都是阴暗的静谧的，这条长路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渗人。夏天的夜晚吹出一阵强风，扬起沙尘迷了阿明的眼睛，等阿明再次睁开，看到前面的阿红，天上的星星化作银河流淌进阿红的眼眸里，一睁眼群星璀璨，一闭眼众星坠落。
4、
第八次阿明又失败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阿红隔着很远看到赶来的阿明，挥着手一蹦一跳。
“你来晚了。”
“抱歉我记错时间。”
他俩并肩走到审核员前面。
“姓名，为什么来。”
“阿红，情伤。”
“阿明，因为无聊。”
阿明看着审核员在本子上记下这几个字，他回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感受，当时他差点要忍不住吐，用指甲使劲抠着手指才坚持下来，而这回他更紧张，特别是看到审核员写下阿红的名字，他突然想要冲过去夺下审核员的笔。
阿明还没来得及冲过去，阿红就牵起阿明的手。
“走吧。”
阿明第一次碰到阿红的手，像想象中的那么柔软却也没化成水。粉扑扑的小手攥着阿明的大手，阿明也感受到阿红的紧张，她的手指压的发白。
阿明想要退后了，这是他第一次想要退后。阿红的手这么用力握着，让他没法说出口，任由阿红拉着他往前。
照例要排很长的队，以前阿明总觉得这个队伍走的太慢，慢到连他的血液都一起停了。如今他却觉得前面的人走的太快，他巴不得出来一堆壮汉插队。
终于到了阿红和阿明，阿红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个女生竟然发出了让阿明都感到疼的手劲。
“到了，我们进去吧，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阿红。”
阿红朝阿明笑了笑，尽力摆出这辈子最灿烂的微笑，可是在阿明眼里只看到她嘴角竭力向上抽动罢了。
阿红松开阿明的手，阿明试到手上轻松，心里仿佛也轻松了。
“别走。”
这回换阿明握住阿红的手，阿红的脚刚踏出去半步又被拉了回来。阿明手劲大，攥的阿红手都白了，对于阿红此时的诧异感掩盖住了疼痛，她张着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阿明突然的态度让她费解，这个第八次的“老前辈”要干吗？
阿明拉着她跑出这条长路，走过排队的人，走过垃圾桶，走过审核员，来到他们见面的马路旁。太阳依然像那天一样在吃着路人的精神，阿明站得里阿红很近，换成阿明给阿红带来阴凉。
“你在干什么？”
阿红看到小明的样子，与他们见面的时候截然相反，那种死气沉沉的状态全部消失不见，换来一股蓬勃的朝气。
“不要去了。”
“为什么不要去？”
“不值得。”
“为什么不值得？”
阿红听到阿明这么说自己好不容易才做的决定毫无价值，皱起了眉头。
“为了那个男的不值得。”
阿红又哭了，那个男的是阿红的软肋，像是水坝的阀门，一碰到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可以带你去北京，上海，我可以给你买漂亮的婚纱，我也可以牵着你走长长的红地毯……”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我在见你的第一面我就不想在来了。我很难跟你解释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在春天的草地里能自由地打滚数云彩，在最冷的天气能窝在温暖的被子里舒舒服服地打个冷颤，你能懂我的感觉吗，我希望以后再也不想和你一起来这个过滤器了，好吗？”
阿红愣住了，她没想到她面前这个眼睛发红的男人会说出这种话。
过了一会儿，阿红抹了抹眼泪。
“你说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没好好化次妆呢。”
阿红笑了，阿明也笑了，他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刮胡子了。
5、
第九次阿明终于成功了。
这是他和阿红在一起一年以后的事情。
对一起事情暗淡的人可能会在一刹那被激发出一些生命的活力，用这些激情去逃避最终的选择的确是有效果，可需要真正面对生活的时候，这些激情又被慢慢榨干，等到最后又会回到最初的样子。
阿明没有带阿红去上海，北京，没有给她买漂亮的婚纱，更没有带她走红地毯……
阿红又来到这个餐馆，点了两盘辣椒炒肉盖饭，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她没办法再去了，通过过滤器的条件太苛刻，不能有亲人朋友还在这个世上。
她吃完之后又要了一盘，直到吃不下去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小声地哭，又张开嘴嚎啕着，嘴里没咽下去的饭粒掉在地上，直到苦累了，抹干净眼泪站起来走了。
该离开的总会离开，新的生命却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