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五天一次集市的时候了。原本不宽的公路两旁摆满了众多小贩的商品,有刚摘下的西瓜、刚割下的茭白、有各种中药材、有各色服饰、有活鸡活鸭、有布匹、有烧饼馄饨、有蔬菜苗及种子、有米糖米膏等,琳琅满目。整个集市里人头攒动,叫卖声、砍价声、呼喊声、骂小孩儿的声音等更显得集市嘈杂热闹。路中央的私家车和大客车司机在使劲儿按喇叭,还有电动车在左右突围。好在今天天气极好,晴朗天,还有微微的风。
音采一身中国红连身裙,粗长的辫子往胸前摆,头上极大的白色遮阳帽下点缀着一副蛤蟆镜,明亮的口红极显高贵和自信,脚蹬平底白色软皮鞋又使得她显得那么亲和俏皮。
“十年了,这是小时候的大世界,它一直都没变。”音采心想着,扬起嘴角,露出四颗银润的上牙,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她来到西瓜摊边,指着一个有着深绿色竖条纹的椭圆形的大西瓜说:“大伯,就这个来一个?”
大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大西瓜说:“你确定?”
“我确定。”音采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确定。她还记得当年台泉哥教过她:只要看西瓜茎叶是否新鲜、纹路是否清晰、轮廓是否匀称即可,也就是说茎叶新鲜、纹路清晰、轮廓匀称就是好瓜。再不信还可以一手托起西瓜、一手拍西瓜,托西瓜的手感觉到有震动且有空心的感觉就是好瓜。想到这儿,音采让大伯把那个大西瓜给她,她左手托着西瓜,右手咚咚地拍瓜,还用左耳凑近西瓜,煞有介事。当时音采如果穿的是农妇的衣裳,可以保证人们都会认为她是卖瓜商贩。
“姑娘不错啊!”大伯麻利地称好瓜算好价。
音采付了钱,提起大西瓜继续往前挤。原本拥挤的街道,再加上一个大西瓜,音采难以继续高贵,红裙子的胸前和背部湿了一大片。她摘下帽子,吭哧吭哧地将西瓜挪到一个卖拖鞋的摊旁,放下瓜,从包里拿出手帕擦起汗来。不擦还好,一擦不得了。
她愣住了,触电似的,伸在半空的手臂悬浮不动,音采好似一尊蜡像搬伫立。
慢慢地,她胸脯上下浮动,呼吸急促,眼眶渐渐充盈泪水,嘴唇抖动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滚落……
顺着音采眼神的方向,透过人群车辆,对,就在马路对面,一个身材健硕的小伙子正躬身为一旁的老妇人装药材,还时不时地对老妇人笑笑。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而纯净,一口大白牙还是那么显眼,不同的是手臂变得黝黑粗壮了,腰间挂着的小包时不时地被他拉来拉去,他郭富城式的发式变成了现在的平头,黑色裤子还沾满了灰。是的,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台泉哥,就是他。
“啊,我就要这双拖鞋,红色的拖鞋!”旁边一小姑娘哭喊着,手中还提着一双红色拖鞋,不肯离开。
音采突然回神过来,忙放下手臂,抹了抹眼泪,顺势拉了拉裙子。
也许是小姑娘的哭声太大了,小伙子下意识转头往音采这边看了看,然后便回头继续抓了一把草药。然而此刻,他抓草药的手停住了,他又一次转头往对面望。
四目相对!!!
采儿妹妹!
台泉哥!
此刻,全世界的声音和动作都停止了,整个市场里只有台泉哥和采儿妹妹。
她看着他,使劲儿要紧牙,强忍着所有的思念、故事和悲伤……
他看着她,眼神热烈,双唇紧闭,……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台泉哥慢慢回过头,神色激动。手中的中药几乎要被碾碎,所有的过往一幕幕重现……
音采慢慢低下头,看着脚边的大西瓜,所有的过往一幕幕重现……
“台泉哥,这是什么呀?”
“哎,你别乱动,这是上品草药。”
采儿眼珠一转,拔起草药就跑。
“采儿妹妹,采儿妹妹,别跑!”
音采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草药,回头说:“你不让我碰,我就拿。”
“哎呀!”
采儿妹妹被石头绊倒上半身栽倒了田埂里,台泉赶忙往前跑,使劲儿抱起她,拍拍她身上的泥土,把她抱回了家。采儿挂在台泉哥的脖子上就不肯下来,哭个不停。
那年采儿妹妹12岁,台泉哥15岁,他们是邻居。
“台泉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没有远大的理想,安心继承家传中医,救死扶伤就好。”
“那你考什么大学?”
“当然是中国中医药大学了!”
“我喜欢唱歌,我以后也要考中国音乐学院!”
“上大学要好多钱,我担心家里负担不起。”
“没事儿,都会好的,只要你一直坚持下去,你以后就是中医大家了。”
“嗯,你也一样。”
那年她16对,他19岁。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采儿痛苦着责问道。
“这样也挺好。”台泉别过脸轻声说道。
“我不,你为什么不报考大学,你告诉我,你告诉我!”采儿抽泣着。
“你好好读书,好好唱歌,你考上大学就好。”
“况且我本来就考不起大学,就不浪费报名那个劲儿了。”
“不,你可以的,你的梦想不是要上中国中医药大学吗?为什么放弃了。”
“告诉你,不是放弃了,是我根本就考不起。”台泉第一次对采儿大声咆哮发了火。他头也不回,转身跑开了。
那年她考高中,本来他也可以考大学。
但他把家里给攒的学费不顾家人反对,偷偷以采儿的名字存了银行。因为采儿是邻家的养女,采儿养父母靠低保过活。台泉知道,一个农村而且是贫困户,想要音乐特招上高中,再上大学,开支一定不少,他班里的音乐特招生个个家底殷实。
台泉总是默默地,宁愿被采儿打也不愿伤害采儿,哪怕是一丁点儿。可今天,台泉心情十分复杂:沮丧、难过、希望……他沮丧的是中医药大学的梦就此破灭,难过的是采儿哭那么难受,希望的是采儿可以上最好的音乐学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连十七天,她都见不到台泉哥的影儿。暑假过去,采儿顺利地上了县城高中音乐特招班。她多想在上学前可以见上台泉哥一面。
那天开学,她穿上了有生以来第一件红色连衣裙,是“的确良”的布料,柔软亲肤,裙摆飘飘,煞是好看。这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台泉哥打工赚的钱给买的布料,采儿自己拿去给裁缝做的。
可采儿等啊等,终是没有等到台泉哥。
音采在音乐上,很有天赋,曾一次在募捐演出上被国内一音乐界的大咖注意到,她找到音采问她是否愿意跟她全国巡回演唱。这是天降的大好事儿,音采差点没跳起来。她脑子里突然出现台泉哥的身影,她多么想在第一时间将好消息告诉他。
一天,她专门向老师请假回家。没等放下行李,她直奔台泉哥家。叔叔阿姨正在打豆子。黄豆子散乱在豆萁之间。
“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看了看音采,停下手中活儿。
“你看你多有出息,不像台泉,拿着我们准备给他上大学的钱说要出去闯世界。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说完,继续打豆子。
“音采,你的信。”同学将信放到音采的课桌上。是一个白色信封,信封上有风帆的图画,有力的字体。写着:江音采收。
音采心跳急速加快,这是台泉哥的字,是他的字!
她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折叠起来的信纸看似挺厚。音采顺着信纸的折向打开。呀,还有钱,是5张五十块的钱!音采将钱放在一边,一遍一遍地读着:
采儿:
我很好,别问我在哪儿,我就在你身边。钱你拿着花,等赚了钱下回再给寄。
“台泉哥!”音采忍不住在心里大声疾呼,泪水浸润了信纸。
采儿跟着音乐界大腕儿全国巡演,她的嗓音如此空灵婉转,她站在舞台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认认真真地唱着,“相聚离开总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她在讲故事。观众屏住呼吸,完全沉浸在音采的歌声中。“可是你可知道,我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希望你能回来陪我,看细水长流。”音采不觉改了歌词。观众热泪盈眶,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哭成泪人儿的音采似乎看到了欢呼的人群中,台泉哥正在为热切地看着他。
音采知名度越来越高了,她思念台泉哥的心也越发难受。“他的中医梦呢……”她总是这样喃喃自语。
这天,是老家五天一次的集市日,也是她考上中国音乐学院的第三年的暑假,她决定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距离上次相见,她和台泉哥已十年未见。因为经常有演出,还接上了国内的知名广告代言,她不仅能给自己付学费,还经常给家里的养父母邮寄生活费。但台泉还是照例每个月给音采的账户上打钱,有时候还在信里夹钱。音采只能收到信,却不能给他写信,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儿,邮戳上有时是上海,有时是武汉,有时甚至是呼伦贝尔。
这天,她还是一袭红裙,虽然不是那件“的确良”的裙子,但穿在音采身上,总是很好看。
台泉慢慢地将草药装好,递给身边的阿姨,继续摆弄他的草药摊。
“台泉哥,这是什么呀?”
“哎,你别乱动,这是上品草药。”
采儿眼珠一转,拔起草药就跑。
“采儿妹妹,采儿妹妹,别跑!”
音采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草药,回头说:“你不让我碰,我就拿。”
“哎呀!”
采儿妹妹被石头绊倒,上半身栽倒了田埂里,台泉赶忙往前跑,使劲儿抱起她,拍拍她身上的泥土,把她抱回了家。采儿挂在台泉哥的脖子上就不肯下来,哭个不停。
台泉想起了14年前的小采儿调皮的模样,兀自笑了起来。
他又一次转头望向采儿。
四目相对,相怜相惜。阔别十年,我依然爱你。
他笑了,她也笑了。
含泪的微笑如同春天里麦苗的舞姿,经过寒冬的凌冽,麦苗肆意地吸收着融融春日的能量,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一样。
他懂得,她也懂得。
所有的遗憾都不是遗憾了,四目相对,因为你我都懂得:
我的一切有你在,你的一切也都有我在。
你的音乐课,我在,你一直表现地很优秀;你的学医之路,我也在,你一直很努力。
你的演出,我在,你的歌声一直特别好听;你上山采药,我也在,你一直很认真。
你被大咖看重,我在,我在用力为你鼓掌;你从山上摔下来,我也在,你一直很顽强。
你代言广告,我在,我在自豪地为你祝福;你研究中草药药理,我也在,你一直很聪明。
我知道,你多想知道我在哪儿;我也知道,你不上大学是为了我。
我知道,你演出很成功,你想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也知道,当初是你给捐的款。
我知道,你一切都在顺利发展着,我高兴;我也知道,你医术高明,是乡亲们的好医生。
你……我……
其实,你我一直都在。
“采儿,你看,西瓜‘清暑热,解烦渴。’西瓜的瓜瓤﹑瓜皮和瓜子都可作药。西瓜皮还有一个很形象的药名——西瓜翠衣,是不是和你名字一样好听?在历代医药书籍中,都有西瓜作药的记载,认为它有解暑热﹑止烦渴﹑利小便﹑治血痢﹑疗喉痹﹑解酒毒等多种功用。……”
音采提着大西瓜,熟练地大声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