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下)

(三)如幻大千 ,惊鸿一瞥

在山下的每个夜晚,我仍会去操场散步,灯塔依旧会准时亮起,暖暖的在黑夜里闪耀着。青阳大概仍会在点亮灯塔后,坐在山边,吹着曲子,看着明月。我也不自觉的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好像在圆圆的月影里看到了他,看到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一脸平静的吹着曲子。我也拿出了排箫,排箫上青阳两个字是多么耀眼,明月,如果你懂我的话,就把我吹的曲子带给他吧。他像是我的挚友,明明分别不过须臾,却像久别。我好想去看看他。

一个月后的周末的午后,带着不知是欣喜还是紧张,我再次去了灵岩山。也许走过两次,对山路驾轻就熟了,没多久就来到了那块大石旁。大石边仍是那条熟悉的林间小路。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青阳了,我心里的欣喜都快溢出来了。

我现在已经无心林里的风景了,不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喜欢东张西望,现在只是一心想走到那颗槐树下。我在林子里快速的走着,好似追风逐电。林子里逐渐撒入了夕阳的余晖,照在我的脸上,像末日温暖。怎么有点不对劲。

上次我拖着伤脚从大石走到寺庙也不过半个时辰,现在都快一个时辰了,我连竹林都没见到。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我迷路了。

夕阳渐渐下沉,在这偌大的山林之中,我没有带任何的食物,该怎么办。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的,可能我记错时间了,再往前走走就好了。我继续在山林里走着,却不知不觉的绕回来。暮色,山林里渐渐涌起了山雾,远方开始变得模糊,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大。再次绕回来原点,天已经黑了,在月色下,山雾把远方遮严严实实。

我大声地喊着,青阳,青阳,青阳,一声比一声撕心,一声比一声惶恐。可是我的声音除了在山林里惊起了一片乌鹊,其他什么都没有反应,我多么希望听到青阳的回音,哪怕只是一声也好,可终究是没有的。

我瘫坐在了地上,巨大的恐慌让我不禁哭了起来。我在一个偌大的山林里,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青阳听到我的声音。

对了,排箫。

排箫的穿透力极强。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拿出了排箫,含着泪吹了起来。是我在山下反复练习的那一首,空山寂寂。我没想到,我再一次吹它,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一遍又一遍的吹着,眼睛一直睁着看着路边,生怕错过了青阳。

月光静静地立在枝头,在我的周围撒下凄冷的月光。我绝望的看着四周,眼泪已经流干了。青阳大概是不会来了。我真傻,在这么大一片山林里,青阳怎么可能听到我的箫声呢。我埋着头,继续吹着排箫,不敢看向四周,漆黑的夜色里,我已没有胆子张望了。箫声,算是自己对自己的慰藉吧。

“天意?”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向周围望去,橘黄的的灯光在漆黑的山林里显得愈发明显。

“天意!”

是青阳的声音,青阳来了!

“青阳!”我大声地喊着,浑然不知声音里带着哭腔。

青阳拿着灯笼,飞奔似的向我跑了过来,我也跑了过去。

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庆幸他能找到我。好庆幸我能看见他。好庆幸。

好庆幸。

我趴在青阳的肩上,不争气的再次哭了起来。

青阳轻轻地摸着我的头,一个劲儿说着没事,没事,我在呢。

我在青阳的肩上哭着,释放着恐惧,也释放着思念。他的僧衣上有着皂荚和槐花的香气,直到他的左肩被泪水湿透,我才抬起了头。

青阳揉了揉我的头发,脸上含着浅浅的微笑。

“走吧,我们回家。”

这时候,我才发现,青阳的脸竟有一丝红晕。

青阳提着灯笼走在旁边,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我听你的箫声,进步很大。”

“是吗?我每天都在练,肯定有进步的。”

青阳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怎么一个多月了才来呢?”

“........”

“这段时间功课太多了,六月稍稍清闲一些。”我多么想告诉青阳,刚回去的那一周我就想来,可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怕见到青阳时会尴尬,也怕来的太勤给青阳添麻烦。

“青阳,你的脸怎么了?”青阳的脸颊边有一条两寸上的伤口,也许是月光的原因,伤口好像还溢着血。

“好像还在流血。”

“傻瓜,怎么会,我前些天拾柴火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青阳笑了起来,好像我讲了一个笑话。

“不说这个了,你怎么会迷.......哎.....”

青阳突然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青阳”

我赶紧将他扶了起来,一看地上,原来青阳一不留神踩到了石头上。我拾起灯笼,看看青阳摔伤了没有。

我拍着青阳僧衣上的灰,他的膝盖上的布已经磨破了,上衣也有着许多土渍。

“青阳,你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你都没注意呢?”

青阳愣了一下,清澈的眼睛盯着那块大石头。

“树叶把石头都遮住了,我没看清。”青阳冲我笑了笑,可是明明那片叶子还不及石头的四分之一。

“咱们快些走吧,灯油燃尽了这路走着就难呢。”青阳推着我的肩膀向前走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阳在前面引着路,又接着摔了好几跤,才回了寺庙。明明是那么简单的路,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会迷路。

简单的斋饭后,青阳说他要去点灯塔,让我在寺里好好休息。我却想陪他一起,而且我也许久没去灯塔了。青阳拗不过我,便允了我和他一起。

去灯塔的路上,青阳小心翼翼的走着,看的出来,他是摔怕了。

到了灯塔,才发现灯塔已经点亮了许多,只剩下顶层。青阳让我在下面等他,自己一个人便上去了。

我坐在上次塔后的那个位置,看着远方,一片漆黑,空气里槐花的香气淡淡的,更多的是竹叶的味道,槐花已经快到尽头了。看着顶上的青等一盏一盏的亮起,心里既充满了愧疚,又充满了温暖。我拿出了排箫,吹了起来,像青阳一样。

须臾,青阳便坐在了我的旁边。

“你听到我的箫声的时候正在点灯塔吗?”

“没有。”

“那时我才刚到塔下,听到箫声并不敢马上找你,等我点到顶层觉得灯塔足够亮了便来找你了。”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苦涩。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没有耽误他。

“对了,我给你做了一个排箫,就放在上次你睡的那间禅房的桌子上。”

“你会做排箫?”

“恩,你手上的这个也是我做的。”

“真好,你什么时候教我吧?”

“好啊。”

月亮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夜空和轰轰的雷声。夏季夜晚总是多暴雨。

“我们快回寺庙吧,晚些大雨该来了。”

“为什么不在灯塔等雨停呢?”

“山间的雨,一下就是一整夜,我们不能在灯塔待一夜。”

青阳和我快速走在山林间,青阳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他的脸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一直紧锁着。我也在思索着,青阳夜间看不清路,会不会是有夜盲症。

雷声渐渐消失了,豆大的雨滴开始从空中滴落,我们都清楚,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闪电和一场瓢泼大雨。密集的豆雨熄灭了灯笼,青阳脱下了灰色的外衣,把灯笼放在竹林间。青阳的僧衣就作为我们的伞,我们躲在僧衣下,闪电是我们的灯光。

青阳告诉我,山间的雨是十分刺骨的,女孩子淋了怕是要患上风寒。

我们奔跑在林间,大雨滂沱。不小心滴了几滴在手上,果真刺骨得很。

一个踉跄,青阳又摔倒在了地上,泥浆湛了一脸。我扶起青阳,青阳说不用管,我们继续跑。没跑几步,青阳又摔倒了,他的头发滴着泥水,浑身都沾满了泥。青阳拉着我,想继续跑着,

我站在原地,不肯走。大雨依旧下着,路旁已经有了哗啦的流水声。

“青阳,不跑了。”我看着青阳浑身的泥浆,他的脸也被泥给弄花了,“我们慢慢走吧,不急。”

“天意,听话,我们得快些回去。”青阳顿了顿,“这雨刺骨的很,不早些回去,你会感冒。”说完,他拉着我的胳膊,往前走去。

我放下了手上的僧衣,任凭大雨淋在头上,头发散乱在脸上,不停地淌着雨水,刺骨的凉意,伴着轻微的疼痛,心却是热乎的。

“天这么黑,路又这么滑,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摔得骨折的。”

我顿了顿,“感冒养几天就好了,骨折可要养几个月。”

青阳愣在了原地,他看着我,雨水从他乌黑的头发流下,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眉头疏散开了,脸颊有些苍白。倾盆的大雨依旧击打在路面上,溅了我们一脚的泥。

青阳把他的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脸慢慢向我靠近,清澈的眼睛在雨帘里越来越清晰,他的嘴唇上满是雨水,我的也是。

冰冷的雨水两边,是两颗炽热的心。

嚯嚓。

一道闪电,顷刻间的巨响,一道夺目的光,像一把利剑划破了天空,也划开了我和青阳。

青阳向后退了半步,清澈的眼睛变得模糊,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即使是一丝,在这种时刻,也显得尤为明显。

“我们快回去吧。”好庆幸是雨天,听不清哭腔,看不清眼泪,“再晚些,雨怕是更大了。”

“天意,”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换成我爱你可好?”我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青阳,我想知道答案。

青阳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我看着雨水在眼前一波又一波的涌过,我想听到答案。

他沉默了。

泪水挣脱了眼眶,像决了堤的三峡大坝,鲜血在心中流淌着,我强忍着挤出了一阵笑声,

“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你一个和尚,我们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我喜欢上了青阳,喜欢的莫名其妙。我从没见过像青阳这般心思澄明的人,也没见过像他这样能把曲子吹到人心里去的人。我想我是着了魔了。

我往前走着,青阳跟在我的后面。

我和青阳之间,只有唰唰的雨声。我不知道我庆幸还是悲伤,我吻到了青阳嘴唇上的雨水。我也只吻到了青阳唇上的雨水。

回了寺庙,青阳给了我一套他的僧衣换洗,弄干了头发,已是半夜。青阳让我先睡去,他在佛堂还有些功课要做。回了禅房,桌上是青阳做的排箫,我轻轻地触摸着,不知怎么的,心里再次涌起了心痛。我把怀里青阳的排箫也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灭了青灯,便合着雨声睡了。

我梦到了青阳,我自己,还有一片大雨。

突然天边闪过一道闪电,一声巨响,我从梦里醒了过来。窗外一片漆黑,哗啦的雨声,咚咚的木鱼声,佛堂方向涌出了亮光,照亮了院里的大雨。青阳还没有睡。我摸着黑走到了佛堂,青阳端坐在蒲团上,不紧不慢的敲着,他的背影有些瘦削,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地。

我好想从背后去抱紧他。

可是我不会。

我坐在佛堂的门槛上,看着雨水从青瓦的屋檐上不停地流下,大雨在地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伴随着青阳的木鱼声,我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午后,雨也早已停了。青阳的僧衣搭在我的身上,难怪夜间未曾感到冷。

“天意,吃饭了。”青阳在厨房门前叫了我一声。雨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格外明亮。

“嗯”

“青阳,我下午该下山了。”

......

青阳愣了一下,他的眉眼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清澈的眼睛变得朦胧起来,像是一层薄薄的雾。

许久,青阳才应了一声。

“恩。”

尴尬的午饭之后,我去换了衣服,看到桌上的两只排箫。

我依旧拿起了青阳的那只,就当是我自私吧。下次我不用等一个月了,直接一个周末,我就可以来了,还可以义正言辞的说,我拿错了排箫。

青阳又在佛堂敲着木鱼,我站在他的身后。

“青阳,我走了。”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走了,你能来送我吗,后面半句终究说不出口。我静静的等着青阳的答复。

青阳停下了手中的木鱼,并没有回头。

“嗯,路上小心。”

又敲起了木鱼。

我紧紧地握住手里的排箫,下了山,山里的槐花快落尽了。

(四)一曲终了,悲欣交集

山里的雨果然刺骨,回学校当天就感冒了。想着周末便可以再去找青阳了,多喝些热水也就熬过去了。青阳若是看到我感冒了,定会内疚。

在学校的这些天,灯塔依旧准时亮起,青阳大概也会像往常一样在灯塔边坐着看星星吧,他清澈的眼睛像星星一样耀眼。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放在桌上的排箫。想来自己也算机智,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待到周六,就能去找青阳了。

青阳是僧人,我喜欢他,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冲突,我只想每周可以见他一面,然后静静地看着他就好了。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只是我们出现在同一个平面,仅此而已。

眨眼就到了周末,又是一个午后,我上了山。

山里的槐花都落尽了,只剩下清丽的叶子在阳光里闪耀。这条山路我已经熟透了,感觉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他的弯曲之势。心里一片乐呵,庆幸着自己的机智。

可是眼前出现了我永远也意料不到的一幕。

我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

那块熟悉的大石旁,原先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不见了,不只是小路,那片槐树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万丈悬崖,崖下是白茫茫的一片。

怎么了会不见。

难道是我看错了大石,难道山林里还有另外的一块我没见过的大石。

是的,一定是这样,不然最近没有地震,没有山崩,没有泥石流,

一条小路怎么会平白无故的不见呢。

一定是这样。

可是。

可是这块石头下的青苔为什么那么熟悉,周遭的风景也是那么熟悉,石下的那块小碎石不就是当初让我崴脚的那一颗吗?

就是那块石头,就是那块。

那条路呢?那条林间小路呢?!那条路又在哪里呢?在哪里啊?!

没有那条路,我怎么去找青阳?!怎么去找?!

我的脑袋像炸开了一样,眼泪像洪水一样从眼眶里倾泻出来。我跑到山崖边,大声喊着青阳的名字,

“青阳!”

“青阳!”

“青阳!”

我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向四周喊着,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绝望。回应我的,只有山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声,和远处山林里一群又一群的乌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嗓子哑了,叫不出声了,连哭都没有了声音。我瘫坐在大石边,看着之前林间小路的方向,如今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青阳,你到底在哪里。

对了,我还有排箫,上次青阳就是听箫声找到我的。

我拿出排箫吹了起来,不停地吹着,即使吹到天黑。我期望着,就像那天一样,青阳听到箫声,提着青灯,过来找我。我们一起走在林间,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是听着竹叶沙沙作响,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不知道吹了多久,没了气息,便晕睡了过去。

眼睛再次被一道亮光灼热,醒来时又是一个黄昏。哭太久,眼睛竟有些模糊。揉了揉眼,亮光的起源处,那条林间小路竟然又出现了。还是那片槐树林,青幽幽的伸向远方。

我立刻站起身来,朝那条小路跑去,唯恐它随时都会消失。

熟悉的树林,熟悉的小路,还有尽头那片熟悉的青竹林。青阳依旧在那片青竹林里,坐在槐树下,吹着曲子。

我看到了那颗百年槐树,那颗槐树仍然开着洁白的花,空气里仍是青竹和槐花的香气。树下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一本曲谱。他们都穿着僧衣。

“青阳!”

那个白衣少年转过头来,他和青阳有着极为相似的侧面,不过并不是青阳。

“对不起”

“请问青阳师傅在哪里?”

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他低下头去,摸了摸小沙弥的头,说道,

“青阳,你想学哪首?”

青阳,

那个小孩儿是青阳!?

我来到了青阳的小时候。

小沙弥抬起头来,用极其稚嫩的声音说,

“师傅,我想学空山寂寂。”

“好,师傅教你。”

“师傅,为什么山下有那么多人,却没人到我们寺里来呢?”

“傻孩子,山下的人大多遁于红尘,困于名利,他们是看不见来这儿的路的。只有心思澄明,无欲无求的人才能到这里来,而这样的人不多。”

“师傅,那我们可以走出这片青竹林吗?”

“可以,不过要注意一点。”

“注意什么?”

“一定要无欲无求。”

“为什么呢?如果我们有欲有求,也会看不见路吗?”

“始之惑者,一草一木皆能障目,终之迷者,永世不往或永世不返。”

“听不懂。”

“真是傻孩子,等你稍稍大些就懂了。”

“明天师傅再教你曲子吧,该去点灯塔了。”

“嗯。”

“师傅,我们为什么要去点灯塔呀?山里的人又不能找到灯塔。”

“他们虽不能找到,但能看见呀。若是有人在山里迷了路,他们定会顺着灯塔的方向走到那块大石那儿,下山的路不就明朗了吗?”

“哦。”

眨眼,青阳十岁了,他的师傅年纪轻轻,却生了场大病,躺在病床上,紧紧地抓着青阳的手。

“青阳,你现在懂‘始之惑者,一草一木皆能障目,终之迷者,永世不往或永世不返’的意思了吗?”

“懂了。”

“说给师傅听听。”

“我们不能限于功名,利禄,生死,情欲。当我们最初对这些东西动心的时候,山林的一草一木便会碍着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不清。当我们完全沉溺于这些东西的时候,青竹林之外,我们便会看不见路,如果我们在山下沉溺于这些东西,我们便再也回不了寺庙,如果我们在寺里沉溺于这些东西,便永远也下不了山。只有当我们再次回到无欲无求的时候,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你能记住这些话吗?”

“能。”

“那你还哭什么,人间生死,早有定数。”

说完。少年擦干了青阳脸上的眼泪,便与世长辞了。青阳止住了哭泣,只是一声声的叫着师傅。

火化,服丧,这些都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完成的。青阳爬上了灵岩山的山顶,将师傅的骨灰洒向了风中。他师父必生的愿望就是能够像风一样自由,游历五湖。可是就是像这样自由的欲求,让他一辈子都下不了山。再自由、再伟大的渴望,也抵不过一个责任。

槐树几经花开花落,青阳慢慢长大了,变成了我见过的青阳,白天,他会在槐树下吹着排箫,看着书,偶尔去佛堂里念些经文,敲敲木鱼。晚上,他一个人提着灯笼去灯塔点燃青灯,点完后坐在塔后看着星星,吹着排箫。

又是一个槐花开放的黄昏,青阳在槐树下吹着曲子,竹林里却第一次走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我。

后来我离开了。青阳每个黄昏都会坐在槐树下吹着曲子,不过他用的是树叶,因为那时他把排箫借给了我。每每吹完一曲,他都会望向竹林的方向,那是我第一次走来的方向。

一个午后,他拿回了三根湘妃竹,小心翼翼的做起了排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是给我的。

又是一个夜晚,青阳像往常一样点着灯塔,看到槐树林里惊起一阵阵乌鹊,他的眉头微微一紧,不过仍旧不慌不忙的点着青灯。那是我迷路的那一个晚上。过了一会儿,周围响起了曲子,空山寂寂。青阳猛地抬起头来,他应该猜到是我了。

他立刻提着灯笼从灯塔跑了出来,即使灯塔里只剩两盏青灯未点。青阳跑在路上,不停地摔着跤,洁净的僧衣沾满了土渍,摔跤的缘由是脚下的石头。我想去扶他,手却从他的身子穿了过去。我和他不在同一个空间。

青阳在找到我之前,摔了许多次,最厉害的一次,路边的荆棘割破了他的侧脸,鲜血直流,但他依旧爬起来,向箫声方向跑去,嘴里默念着。

“天意,千万不要放弃。”

青阳和我一样,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无欲无求的心开始动摇了。

我的眼眶又模糊了起来。我在模糊的世界里,看到了我抱住青阳时他面颊的绯红和嘴角扬起的浅笑,看到了我在塔下看星星青阳在塔顶看着我,看到了青阳和我的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吻。

第二天,是我和青阳告别的日子。他应该知道,如果我下了山,便再也找不到这片竹林,再也走不进这间寺庙,再也不能见面,除非我再变得像当初那样无欲无求。

我站在青阳的旁边,这次我不想只看到他的背影。

我看到那个把青阳的排箫放到身后,自作聪明的我来向青阳告别,接着看着我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我看到了许多我未曾知道的事情。

就在我转身离去的那一个瞬间,青阳的眼眶涌起了一层清泉,他咬着嘴唇,嘴唇上浸出了鲜血,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和着嘴角的鲜血,滴在地上,强撑着继续不紧不慢的敲着木鱼。

待我应该走远了,青阳停止了敲木鱼,左手放在地上,支撑着整个身体,最后趴在了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些都是我不曾知道的。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得模糊,我从佛堂到了槐树下,青阳在吹着排箫。山谷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呐喊,伴着哭腔。那是我的声音。青阳立马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向山林跑去。灯塔跑到竹林尽头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槐树林变成了万丈深渊。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了一个白茫茫的深渊。

“青阳!”

“天意!”

“青阳!”

“天意!”

我们歇斯底里的喊着,歇斯底里的哭着,他能听见我的声音,我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爱我,我爱他,可是我们中间却隔了一道佛光。

后来我吹起了排箫,青阳站在崖边静静地听着,眼泪不停的留着,原本白净的脸越发苍白。

这场梦也快结束了,我想做一件我没有做到的事。

我走到青阳的面前,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朝着嘴唇吻了下去,即使我们不在同一个空间,即使我会从他的脸颊穿过去,即使这又会是一场空。

当我们碰在一起的那一刻,

空气里弥漫着青阳身上的槐花和竹子的香气,是青阳!

我看到他的眸子里,有着我的影子。

随即,眼前的青阳化为了泡影。我睁开了双眼,大石边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看了看青阳站着的方向,捏紧了手里的排箫。那是青阳留给我的唯一可以触摸的东西。夕阳西沉,圆月东上,含着眼泪,我该下山了。

阶梯一步一步向下延伸着,我也一步一步的走着,泪水含在眼里,快要模糊了我下山的路。

林中传来了排箫的曲子,是青阳吹的。我仿佛看到了青阳奔跑在林间,向着灯塔跑去,他看不清地上的石头,摔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伤痕累累的跑到灯塔边,拿出排箫。眼里含着泪水,望向天空。

“山风,如果你们明白我的话,就把箫声吹到她耳边。仅此一次就好。”

三生石上。

青阳吹的是三生石上。

我控制不了自己喜欢上青阳,甚至连眼泪都控制不了从眼里夺眶而出。泪水滴在了青石板上,浸入了石里。

我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了,我再也看不见林间的路,也再也看不见青阳。

此生不见,不见,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我不争气的哭出了声音。

青阳给我的仅有的承诺是一曲三生石上。

我不知道心里是悲伤还是温暖。只是一阵撕裂的痛。

为什么这辈子的情却要许诺在下辈子。

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我下了山,回头望望,灯塔依旧在山峰闪耀着。一切像是从未来过。

  • (五)青峰之巅,山外之山

    后来的那些日子,我偶尔会去一下山里,那条路,我再也没看到过。每次我站在大石旁,看着远处雾茫茫的一片,不知道青阳会不会在雾的尽头。我靠着大石坐下,拿着青阳的排箫,排箫的竹排上还赫然的刻着青阳两个字。一曲空山寂寂,我不会选择三生石上,这辈子的事就在这辈子结束,再美好再遗憾也不能绑架另一个时空的生命。他不能绑架我,我也不能绑架他。曲终人散,我拥抱着黄昏下了山。

    三年后我毕业了,我打算离开这座小城,即使喜欢,也不能把我所有的青春都托付在这里。我最后一次去灵岩山。

    我看着周围,三年了。空山寂寂。我是看不到那条路的,因为我还喜欢着青阳,放肆地喜欢着。我多么希望在我吹完一曲之后,青阳就会从大雾里走出来,提着灯笼,眼睛清澈的看着我,对我说,“天意,我们回家。”可是我又多么害怕他能够从雾里走出来。

    最后一次,曲终,青阳没有从雾里走出来。黄昏时分,我如期下山。山下,灯塔依旧亮着温暖领冷清的光。第二天,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接下来的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去过灵岩山,因为我知道我是再也看不到那条路的。如果说以前,我其实是带有一丁点的希望的。现在则是一丁点也没有,因为我早已融入了红尘当中。生活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象牙塔里的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的。我开始期盼名利,追逐利禄,因为我的世界里不只我一个人,我要照顾好我身边的人。

  •  三十岁。我结婚了。有关感动,有关稳定,有关爱情,无关梦想与灵魂。日子就这么过着,不甜不淡。

    又是一个三年前,丈夫癌症去世,去世前他告诉我,他这一生过得很满足,有我,有儿子,有女儿。他微笑着离去,我也微笑着看他离去,他的那双干枯的手牵着我走了很多地方,挺过了很多难熬的日子。多年的陪伴早已无关爱情,只是亲情。

    丈夫去世后的那几年,身子每况愈下,我想趁自己还走得动,去看一看灵岩山,那真的将会是最后一次。

    这么多年,灵岩山已经整修成一个公园了,从山脚到山腰,都安上了路灯,山腰上的路也重新铺上了青石板。所幸,那块大石还在,只是上面捆满了锁链,被多少情侣挂上了爱情锁。

    大石的另一边,没有浓雾,是一条陌生而又熟悉的林间小路。

    我顺着小路走了过去,又是一个黄昏,一切都那么熟悉。槐花,绿竹的香气依旧。竹林的尽头,我看到了那颗槐树,依旧花开灿烂,不过树下没有青阳。也许青阳也老了吧。

    推开寺门,院里的一切还是没有变化。一个青年僧人正在清扫院里的落叶,听到声响,他抬起了头来。看到我这个老妇,先是惊愣,再是会心一笑。他把扫帚放在一边,径直向我走来。一袭灰衣,举手投足,好似青阳。

    “婆婆,请跟我来。”

    少年将我牵引到佛堂旁的侧屋,侧屋里摆了许多灵位,青玄高僧,灵澈高僧,青阳高僧。青。阳。我们终究是错过了。

    “师傅他在一年前去世了。走的很安详。”

    .......

    “让我上柱香吧,小师傅。”

    灵牌上青阳两个字,一笔一画,都是那么熟悉。

    “你师傅生前过得还好吗?”

    “过得还好,闲云野鹤一般,吹箫弄琴,赏花听雨。”

    “他一直待在这片竹林里吗?”

    “恩。”

    .......

    “不过他在临终前一天,到了那片槐树林外的大石边看了看,还吹了一个黄昏的排箫。”

    ......

    “他葬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师傅他是火化的,骨灰撒在灯塔边的山谷里。他说那里风大,可以把他吹到山下去看看。”

     “你师傅还喜欢《空山寂寂》那首曲子吗?”

     “恩。他每晚点完灯塔都会在灯塔边吹奏一曲。黄昏时,他总要坐在槐树下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还时不时地盯着竹林。”

    “不过那时候的他总是让人觉得很忧伤。”

    “有一次,我没忍住,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他在等一个人,他很想那个人从竹林里走出来,却又好怕那个人从竹林里走出来。”

    我和少年一直聊着,我认真的听着,想补回那些错过的日子。

    圆月东上,夕阳早已不见了踪影,槐花的香气在夜间更加浓郁。我也该下山了。

    少年坚持送我到大石外,林里月光稀薄,一老一少,提着灯笼。路上我问了少年的名字,叫天夕。

    大石旁,山下的灯光橘黄,山上的树林漆黑。

    我把包里的排箫拿了出来,给了天夕,是该物归原主了。天夕看了看我,也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排箫,递给我,排箫上天意两个字明媚的闪耀在月光下。我笑了笑,将排箫轻轻推了回去。然后转身下了山。

    眼前,橘黄的灯光,明亮的石板上,蜿蜒的路。

    身后,一个灰色僧衣的少年,提着一个红色的灯笼,手里拿着两个排箫,排箫上的木牌在风里交织着,就像木牌上的两个名字。

    天意,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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