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34年王河村村支书的宋向阳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惊惶。
70岁的他抖落着烟灰,眼睛望向门外的山水。老支书觉得,王河这个在他带领下辉煌一时的村子,或许会走向消亡,在他未能长眠之前。
土地的流失
消息已经得到证实,正月初十王河村就要召开群众动员大会。秦巴山区连片扶贫开发工程惠及王河的同时也带给这里187户786位村民巨大的生活变动。即将动工的徽白(甘肃省徽县至陕西省略阳县白水江镇)沿江公路需要在原有村路的基础上拓宽至5.5米,这就意味着数十户村民的搬迁,王河村的人们再一次真切感觉到丧失土地和家园的不安。
2012年,十天高速公路王河段动工,31户村民的土地被征收,然而一亩耕地3.5万元的赔偿金带给村民的并非是喜悦。
“钱拿到手的那一刻,我就彻底知道这地没有了,除了老屋子,我在王河再也没有安生立命的根了。”村民赵秀梅说。
赔偿款她没敢花一分钱,只等着读研的儿子毕业,去县城买套房子,两个儿女学业有成是这个曾经的妇女主任最骄傲的事情。周围的村民起着哄,你儿子那么攒劲(能干),以后肯定接你到大城市去。她抿抿嘴,又说起新的打算,以后在县城给儿子找个媳妇。
在外打工十来年的赵相囯还没有订好羊年的务工计划,他说自己再等几天,确定政府是否会征用自己的土地。如果房屋被拆掉的话,在王河孑然一身的他或许不会再归来。
和老赵的凄惶一样,村民觉得王河这个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大多数人都还记得2010年的春节,因为汶川大地震的影响,王河一部分新农村落成。兴奋之余,王河人放了半个小时的烟花。
63岁的村民唐宇新觉得那还不是王河最好的年景,她记忆中的王河每个新年都会有热闹的庙会和社火,十里八村的人都会聚在这里,而现在年越过越荒凉。
她不知道来年修路会不会拆掉自己的屋子,和其他村民一样,自己只能在按部就班进行每一个新年的程序,却少了很多盼头。春节,村民王志学依旧在在十天高速公路上干活,他觉得公路上的工资或许是王河村的土地最后一笔的馈赠。
对很多农民而言,土地承担着双重功能,它既是生产资料,又是生存保障基础,失去土地就意味着失去重要的收入来源。
大规模的开发同时改变着着王河的自然地貌,越来越狭窄的河道也让村民忧心忡忡。没有人能预料下一次洪灾的到来。但他们知道一旦大水滔天,泄洪能力大大减弱的河道将让整个村落无处可逃。
经济链的断裂
沿河而建的村庄,两岸皆是连绵不绝的高山,经过多年开垦,人均也仅有2.5亩的土地。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唐宇新给记者算着帐,王河村的耕地分为四等,即便是一等的土地,每亩也只能收获400余斤的小麦,在今天,除去200多元的化肥种子的成本,一亩土地几乎不够一家人一个月的生存费用。
“在30多年前王河人靠土地根本吃都吃不饱。”老支书宋向阳说。
经过村民的协商,从70年代开始王河人开始开采铁矿石,靠山吃山。因为这个举措,王河一度成为周边最为富裕的村庄。在80年代,王河人自筹资金拉来2.5公里的高压线,解决了村民的照明问题,并且修筑了3.5公里的矿区公路。通过开采矿石,不少村民购置了大小汽车、拖拉机、挖掘机、铲车,甚至在县城购买了40余套的住房。
新年,笔者在王河依旧能够看到不少汽车,其中不乏丰田、路虎之类的高档汽车。然而大多数车辆已经处于闲置状态,铲车挖掘机轰鸣着,仅仅是在协助高速公路的作业。铁矿的黄金年代一经翻篇,随着而生的运输业也骤然衰亡。
汽车慢慢驶进王河村的屈家沟矿区,几乎所有的矿山都已经封闭。铁制的溜槽已经生锈,不少矿台坍塌,空中的索道和斗子保持一种凝滞的状态,再也没有打钻和放炮的声音。正月初一去矿山放串鞭炮这一沿袭多年的传统不再受到重视,整座大山和不再兴旺的铁矿产业一样暮气沉沉。
铁矿石已经不再赚钱,老支书的儿子宋鹏比父亲更清楚,几年前还叫嚷着辞职专职去经营矿山的他,安安分分的领取着公司的年终福利。
王河村有上百家机窝矿山,各个矿主据地为王,带领七八个工人经营着不成规模的小型矿点,这让他们对忽如其来的经济大势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近几年,中国的铁矿石需求已经持平,与此同时,大量进口铁矿石替代着成本更高的国内铁矿石。
宋鹏觉得矿山走下坡路的局面是从2006年开始的。在此之前每吨矿石的售价是280元,刨去成本,一车就有三四千元的纯利润。
高额收入带来村民内部的激烈竞争,外来人口也开始觊觎王河村的铁矿资源,加之管理混乱、不规范作业造成的矿难事故,王河的铁矿事业江河日下。
五年以前,一家外来企业取得在大河乡范围内勘查矿产资源的权利。矿权的垄断让村民只能用较低的价格出售自己的铁矿石。2014年年底,49个的品位铁矿一吨的售价是240元。
宋鹏心里打着算盘,他知道这个价格已经没有办法维持一座矿山日常的开支。逐年上涨的工价、管理费以及越来越难得到核准的爆炸品申请,都让王河村最主要的经济命脉开始枯竭。
笔者在实地走访中发现,曾经王河村铁矿石最大的收购方陕西略阳钢铁有限责任公司生产经营状况不佳,这个具备年产50万吨铁、50万吨钢、21万吨材、销售收入10亿元以上大型工业企业开始减产。在它周围的白水江镇的私人货场中,利润更高的锰矿石也取代着之前铁矿石的绝对优势。
王河村村民也看到了苗头,许多在铁矿年代叱咤风云的人早早抽身而出。没有收入来源的村庄已经不值得眷恋,他们举家搬迁,在更为发达的县城或者市区中重新开始闯荡。
村民的出走
王志龙离家已经17年,一家四口的户口也随之迁移到数十公里之外的徽县城中,于他而言,王河仅是呈放乡愁的“奢侈”。每年春节归家,他都会去山上走走,当整个村落的样貌映入眼帘时,他感慨着村庄的衰落。
即便是春节,不少烟囱还是成了摆设。铁将军把守的大门计量着人口的出走。
杀猪匠人王建勇今年很清闲,因为除去过年,平常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已经很少有精力再去畜养牲口。年过四十,除去宰杀牲口,王建勇不得不再去学门手艺。他打算等妻子和大儿子出门打工以后,试着学习修车。
老支书宋向阳说,王河村有一半的村民在外打工,四川、新疆、广西、北京、上海、西安、兰州,几乎天南海北都有王河人的足迹。
大年初二,老支书的邻居王海龙已经决定去买火车票了。他计划和妻子去新疆打工,去年他在那里摘了两个月的棉花,觉得收入不错。
村子里像他这样20多岁的青年纷纷表示,如果他们不走出去闯闯,就找不到其他的活路。外出打工每年可以挣4万块钱,而留在家里,几乎是没有收入的。
他们想要提高自身生活质量,分享更多的优质公共服务资源,只能进城入镇。
当然,他们还有其他更迫切的生存需要。
27岁的王敏发愁结婚的事情,相过几次亲,但所有的女孩子都告诉他,结婚的必要条件是购买一套县城里的住房。母亲刘晓丽催促着王敏早点出去打工。她说,哪怕不赚钱,只要王敏领个媳妇回家。
在王河村,找个老婆、攒够房款是年轻人离开时最大的愿望。
王志龙说,与年轻人不同,他们那一辈中年人的出走是为了子女的教育。
1998年,大女儿五岁,小女儿三岁。王河村没办法让孩子读幼儿园,王志龙决定和妻子搬到城里。17年以后,两个读大学的女儿,让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2008年,王河村小学撤并,村里的学生必须去5里以外的大河店乡中心小学读书,而初级中学更是搬迁到20里外的姚家坪村。为了孩子读书方便,越来越多的家长和王志龙一样选择举家搬迁。
“青壮年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村子就慢慢空心了。”宋向阳眼睛里也是茫然,他说他不知道村子什么时候会消失,但是他害怕他的根儿没了。
乡村中国正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朝着城市中国进发。相关部门的统计数字显示,我国的自然村十年前有360万个,现在则只剩270万个,一天时间消失的自然村大概有80个到100个。
在王河村,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村子是什么时候兴起的,但是现在最小的孩子也知道,过不了几年自己的父母会接他们去大城市读书。王河村最终会消失,而且一个村庄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成稿于2015年2月
后记:去年在报社做实习记者,回老家过年时,忍不住想去记录一座村庄的变迁,权当自己练笔也罢。近来因为做完icl近视矫正手术,很难创作新的文章,偶然拾得旧日的采访笔记,又临近年关,不免又生一番乡愁。愿我这篇四不像的文章(亦是通讯,亦是散文,亦是一个个刚刚涉世的女孩对故土流失的思考)占用你一点时光,愿它让你想起童年时嬉戏玩闹的村庄,想起外婆暖暖的热炕,想起清晨的一捧罐罐茶,想起我们出走后慢慢走向消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