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通篇看下来,只觉得贾母这个老太太的美学品味实在了得,完全可以称得起是个“美学家”,尽管她是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家,然而美学品味似乎与知识没有必然联系,美学品味大概一多半是与生俱来,另一半则与出身、性情、经历、生活环境等密切相关。
贾母的美学品味体现在绘画与色彩、家居布置、听戏赏曲、品茶、饮食养生等诸多方面。下面就一一道来:
贾母是色彩和绘画的行家
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一章中,贾母带众人到了黛玉的潇湘馆,看到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个园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
凤姐说库房里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贾母笑凤姐不识货,告诉她那不是蝉翼纱,叫做“软烟罗”。且看贾母如何描述软烟罗的颜色:
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
雨过天青色、秋香色、松绿色、银红色,这四种都不是普通颜色:雨过天青色是雨过天晴后天空的颜色,缘自大名鼎鼎的宋代汝窑;秋香色是秋天树叶由绿转黄的过渡颜色;松绿色是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一种天然矿石的颜色,而银红色则是银丝与粉红混和而来的一种色彩;对色彩不那么敏感的人,大概只能说出红色、绿色、蓝色、黄色或是两个颜色简单地组合;贾母的美学品味不俗,不仅体现对这几种特别颜色的了解,也体现在对色彩搭配的讲究,比如黛玉住在潇湘馆,窗外全是绿色的竹子,如果用绿色窗纱就不配,要用银红的配,所谓“桃红配柳绿”才是正搭。
贾母对绘画及色彩方面的内行还能从一些细节中看出,在第五十回,贾母到大观园来和孩子们一同赏雪玩乐。
贾母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添上。”
仇十洲是明代大画家,与沈周,文征明和唐寅被后世并称为“明四家”,擅长山水、人物、花鸟等,他的画线条流畅,色彩清雅,贾母房中挂着他的画,可见品味不俗。贾母在大观园赏雪景时,远远里看到身着“金翠辉煌”凫靥裘的宝琴与怀抱红梅的丫头,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青春少女,真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所以特意嘱咐正在画大观园图的惜春一定要把这个画面画进去。不清楚贾母是否会作画,但从这一段描述可以看出贾母是非常懂画,欣赏画的,对画的构图、色彩等有着不俗的鉴赏品味。
贾母是个家居设计高手。
还是第四十回,贾母带着众人到大观园中各处姐妹的住处走走,到了薛宝钗的蘅芜院。
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袅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嫌宝钗的房间太素净,下面这段话便是她对家居陈设的一番意见:
贾母摇头道:“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呢?要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没这个闲心了。他们姐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保管又大方,又素净。”说着,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黑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头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对于家居摆设,正如贾母自己所说:“我最会收拾屋子。”从这一段描写看这句话显然不是她自吹自擂,贾母确实是有理论有实践的高手。贾母不赞成年轻小姐的闺房什么摆设也没有,太过素净,她的家居设计理念是:少放几样,又大方,又素净,不俗气。于是老太太从自己的私人收藏里选出几样:石头盆景、纱照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白绫帐,加了几样,可以想像薛姑娘雪洞一般的闺房立马会变得不一样。高明的设计师,往往就是这样,打眼一看,心中便有数;了了几笔,便是另一番品格。
贾母是个优秀的音乐鉴赏家。
至于贾母在音乐和戏曲欣赏的品味之高,从很多地方能看出。还是第四十回,贾母带众人游园子,说话间,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起,知道是园子里自家小戏班的十来个女孩子演习吹打,贾母便叫他们进来演习给众人听。
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赶着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着:“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
第七十六回,中秋家宴,贾母与众媳妇丫头们饮酒赏月。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儿!”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
借水听音,月下赏桂听笛,环境和意趣之讲究,怕是一般人所达不到的境界。
贾母听戏也很讲究,第五十四回,过年贾府设了家宴,请了外面的戏班子来祝兴,席间贾母对才子佳人的陈腐老戏码进行了一番批判,后来叫了梨香院自家的小戏班来给大家唱两出。来看这一段:
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顽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馀者一概不用。”
至于这只用箫和笙笛的曲,效果如何呢?
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萧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只,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是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
那个时候的大户人家,家中往往有自己的戏班子,而且自家戏班子的水平一定不比外面的戏班子差。贾母在听了外面戏班子闹哄哄的“八义”之后,觉得“头疼”—外面戏班的戏闹且俗,于是叫了自家梨香院的小戏班给大家来点清淡雅致的,老太太让芳官唱一出《西厢记》的“寻梦”,应该是昆曲,只用箫和笙伴奏,要听个“发脱口齿”和“喉咙”,品的是人声和唱功,这才是真正会赏戏的人,绝对甩掉普通人好几条街……
除了上面几个方面可以彰显贾母不俗的美学品味以外,在品茶、饮食等等生活细节中也能看出这个老太太的高格调。比如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妙玉的栊翠庵。妙玉用一成化窑五彩小盖钟奉茶给贾母。这一段也写得精彩:
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
简单的两笔,不动声色地勾画出这个老太太对茶的讲究。
至于贾母在饮食养生方面的品味,书中更是随处可见,不胜枚举。单看看贾府平日里的菜单吧:无论是招待刘姥姥时的茄鲞,逛园子赏雪景时的牛肉蒸羊羔,还是元宵家宴里的鸭子肉粥、红枣粳米粥,杏仁茶,还有螃蟹馅饺子、豆腐皮包子、酸笋鸡皮汤、碧粳粥、火腿肉炖肘子、小荷叶儿小莲蓬的汤……光是看名字,都可看到贾府在饮食上的讲究,上到老太太,下到有头有脸的丫头,都是嘴刁的主儿,贾府的主厨一职也是非寻常人能承担得了的。
贾母是史侯家的小姐,荣国公的太太,贾府地位最高的人物,嫁到贾府五十多年,经历了贾家最鼎盛的时期,精明能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又有极高的美学修养,如果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为家族的女儿们作传,贾母其实是这些女儿里的顶尖人物;只是再优秀的女儿们,也改变不了须眉浊物们左右的乾坤,阻挡不了家族日益衰败的颓势,只能落得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