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笃笃笃,又沉又闷,像我的心跳。今儿个不一样,是我和林梅结婚三周年的日子。锅里的油滋啦滋啦响,热得冒烟,我拎起那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鲤鱼尾巴,滑溜地贴着锅边放下去。刺啦——!一声爆响,油点子差点蹦到我手背上,我赶紧缩回手,咧嘴笑了。
“嘿,小样儿,还想烫你老子?”我对着锅里金黄冒泡的鱼嘀咕,顺手抄起锅铲,小心地给它翻了个面。厨房里全是热油混着姜蒜的香气,香得人肚子咕咕叫。我哼起不成调的歌,心里头那点得意劲儿,压都压不住。
外头客厅茶几上,摆着个扎了粉色蝴蝶结的绒布盒子,里头躺着条细细的银链子,坠子是个小小的月亮。林梅念叨过好几次,说同事小王戴了条差不多的,好看。
我想象着她看到盒子时亮起来的眼睛,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叮咚——”
门铃响了?这么早?我瞄了眼墙上的挂钟,才刚过五点。林梅平时下班,磨磨蹭蹭挤完那破地铁,到家最早也得六点半。奇了怪了。我关小灶上的火,胡乱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小跑着穿过客厅去开门。
“谁啊?”我拉开门。
门口站着林梅。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特别累的那种样子。她没背平时那个鼓鼓囊囊的大通勤包,只拎着个小小的手袋。
“梅?咋这么早?”我心里咯噔一下,堵在门口,忘了让她进来。她没像往常那样抱怨“累死了”或者“饿扁了”,这安静有点吓人。
林梅没回答,侧着身子从我旁边挤了进来。她身上带着一股子外面阴天的冷气,还有地铁里那种永远散不掉的、混着很多人味道的浑浊气息。她没换鞋,就那么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径直走到沙发那儿,把自己重重地摔了进去。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心里那点哼歌的轻松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声,全没了。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跟着她走到沙发边,围裙上还沾着几点油渍和鱼鳞,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单位出事了?”
林梅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平时总是带着点笑,或者装着点小算计,亮晶晶的。这会儿,像两口枯井,又深又暗,一点光都透不出来。她就那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张伟,”她开口了,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在磨木头,“我们离婚吧。”
厨房里油锅的滋啦声好像突然被放大了十倍,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那阵油烟是不是把我熏晕乎了?我用力眨了眨眼,林梅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还在那儿,嘴巴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啥?你……你说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又尖又细,像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林梅没再看我,目光垂下去,盯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紧紧绞在一起的手。那指甲是新做的,淡淡的粉色,昨天我还夸过好看。她吐字很慢,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子,直直地扎进我耳朵里,扎进我脑子里:“我说,我们离婚。我爱上别人了。”
厨房里那锅油,大概是真的烧干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猛地冲了出来,呛得我喉咙发紧。可我顾不上它了。一股火,滚烫滚烫的火,从我脚底板“腾”地一下直冲脑门,烧得我眼前都发红。
“谁?!”我吼出来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又粗又哑,震得客厅嗡嗡响。我一步跨到她面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毛,“是不是那个姓王的?啊?就那个天天开个破车送你到地铁口的王八蛋?是不是他?!”我脑子里瞬间塞满了那个男人的影子,油头粉面,看林梅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不舒服。
林梅的肩膀好像微微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她终于抬起头,迎上我喷火的目光,嘴角竟然扯动了一下,那表情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反正看得我浑身发冷。她轻轻地,非常非常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
不是他?那还能是谁?我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锅粥,乱糟糟地翻滚着各种模糊的面孔——她公司里那些年轻的男同事?健身房那个肌肉教练?还是楼下新搬来的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小白脸?我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那是谁?!到底他妈的是谁?!” 我失控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羞耻感,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绞得我喘不上气。我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猛地转身,找不到目标,只能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茶几腿上!哐当一声巨响!茶几上那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的绒布盒子被震得跳了起来,摔在地上,滚了几圈,可怜兮兮地停在墙角。那条细细的银链子滑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微弱的光,像无声的嘲笑。
就在这时,大门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咔哒”,被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了。
我猛地抬头,心脏在那一刻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股寒气,比数九寒冬的穿堂风还要刺骨,猛地从我脊梁骨窜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脚冰凉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缝,眼珠子瞪得生疼,几乎要裂开。
那个人影,终于完全走了出来,站到了客厅的光线下。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冻住了,彻底凝固。客厅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风箱似的喘息声,还有我自己脑子里血液疯狂奔涌撞击耳膜的轰鸣。
那张脸!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寸线条,每一个起伏,都和我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下巴上那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心感猛地冲上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我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脚下发软,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一大步,脊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没有瘫倒。
“张……张强?”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像是破布条被风吹散。这个名字从我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这是我双胞胎弟弟的名字。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却又像影子一样被我刻意忽略、被父母叹息着“没出息”的弟弟。
张强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让我浑身发冷的、赤裸裸的得意。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刺眼的笑容,牙齿白森森的,像某种食肉动物。
“哥,”他拖长了调子叫我,声音里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吵什么呢?大老远就听见你嚷嚷。”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慢悠悠地扫过我惨白的脸,扫过我身上沾着油污和鱼鳞的围裙,最后落在蜷缩在沙发上的林梅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黏糊糊的,让人作呕。
林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脸上那种死气沉沉的疲惫不见了,甚至那点让我心头发冷的平静也消失了。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里竟然……竟然重新有了光!但那光不是给我的,是给那个顶着我的脸的男人的!
她几步就走到了张强身边,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身体微微靠向他,像找到了依靠的藤蔓。她的动作那么流畅,那么习惯,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介绍一下,” 林梅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残忍的平静,清晰地敲打在我已经麻木的神经上,“这是我新男朋友,张强。”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愧疚,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冷酷,“我们在一起,已经快两年了。”
快……两年了?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上。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就在这个我每天下班回来的屋子里,就在我自以为温馨的小家里!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蒙在鼓里,还在哼着歌煎鱼,盘算着怎么升职加薪,怎么给她买那条该死的月亮项链!
“砰!” 厨房里终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响,紧接着是东西摔碎的稀里哗啦声。大概是那锅油彻底烧干了,鱼烧成了焦炭,锅也炸了。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猛地涌进客厅,呛得人直咳嗽。但这股味道,比起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冲击,简直不值一提。
张强像是被那声爆响彻底弄醒了,他脸上的懒散和得意更浓了。他反手搂住了林梅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挑衅似的看着我,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那笑容扭曲得可怕。
“哥,”他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慢条斯理地往我心上剜,“这些年,你忙着升职,忙着往上爬,眼里除了你的工作,还看得见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我摇摇欲坠的样子,才慢悠悠地接下去,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满足感,“家里冷锅冷灶,嫂子一个人守着空屋子,多孤单啊。我这当弟弟的,别的本事没有,时间倒是多得很。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我……在好好陪着嫂子。”他把“陪着”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暧昧,眼神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林梅身上扫了一圈。
林梅依偎在他怀里,没有反驳,甚至……她微微侧过头,把脸颊贴在张强的胸口上,闭上了眼睛。那是一种全然的依赖和顺从。她曾经也这样靠在我胸口,抱怨工作太累,撒娇说想吃我做的糖醋鱼。
胃里那股翻腾的东西再也压不住了。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可胃里空荡荡的,除了灼烧般的胃酸,什么也吐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们后面又说了什么。
“……房子,存款,怎么分,律师会联系你。”林梅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过来,模糊不清。
“嫂子……哦不,梅梅的东西,我一会儿就帮她收拾。”张强的声音带着笑,刺耳极了。
他们两人互相依偎着,像一对真正的情侣,甚至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朝卧室走去。张强的手,还搭在林梅的腰上,隔着薄薄的衬衫,指头甚至还在轻轻摩挲着。那是我曾经无数次抚摸过的地方。
卧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那一声轻响,像一把冰冷的铡刀落下,斩断了我与过去所有温情的最后一丝联系。巨大的关门声在我空洞的胸腔里反复撞击、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发抖。我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滑了下去。粗糙的墙皮摩擦着我的后背,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我也浑然不觉。
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像拉破风箱似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又格外孤独。那股焦糊味越来越浓,像烧焦的噩梦,顽固地钻进我的鼻孔,粘在我的舌根上,挥之不去。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门板是浅色的木头,上面贴着我和林梅去年去海边玩时拍的一张合影。照片里的我们笑得像个傻子,她穿着花裙子,我搂着她的肩,背景是碧蓝的天和海。现在,这张象征着“幸福”的照片,正对着我,像一张巨大而讽刺的遗像。
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还有压低了嗓门、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夹杂着几声短促的轻笑。那声音很轻,却像毒蛇的信子,丝丝地钻进我的耳朵里,舔舐着我仅存的理智。他们在收拾东西?还是在……干别的?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地砖直透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围裙上浓重的油烟味和淡淡的鱼腥味混合着,一股脑儿钻进我的鼻子。这味道,几个小时前还让我觉得温暖踏实,是家的味道。现在,却只让我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原来,全都是假的。
那些深夜加班回来,桌上留着的、早已凉透的饭菜?是张强吃剩下的吗?那些她抱怨我回家太晚、语气里的失落和委屈?是真的埋怨,还是……在向我这个迟钝的丈夫炫耀她的另一种“陪伴”?那些她偶尔流露出的、让我觉得有些陌生的沉默和疏离……原来早就有迹可循!是我自己像个瞎子!像个聋子!像个沉浸在“成功”幻梦里的、彻头彻尾的蠢货!
“忙着升职……忙着往上爬……” 张强那带着嘲笑的话,一遍又一遍在我脑子里回放,像恶毒的咒语。是啊,我忙。我忙着在公司里跟人勾心斗角,忙着在领导面前表现,忙着算计着年终奖能拿多少,够不够给她换个大点的钻戒……我以为我在为这个家奋斗,我以为我的“成功”能换来她的笑颜和安稳。
结果呢?
我的“成功”,我的“奋斗”,亲手把我的妻子,推到了我那个“没出息”的双胞胎弟弟怀里!推到了这个穿着我的衣服、顶着我的脸、睡在我的床上的男人怀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我。那不是愤怒,愤怒已经被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碾碎了。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被彻底否定的剧痛。我的存在,我的努力,我自以为构筑的一切,在这个冰冷的夜晚,被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轻而易举地、残忍地碾成了齑粉。
卧室里收拾东西的声音停了。片刻之后,门把手再次转动。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像要挣脱肋骨跳出来。
门开了。林梅先走出来,手里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轮子在地砖上发出咕噜噜的滚动声,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她换了一身衣服,不是今天上班穿的那套,而是一条我没见过的、看起来质地不错的连衣裙。她脸上的疲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她没看我,目光平视着前方,好像我只是墙角一堆碍眼的垃圾。
张强跟在她身后出来。他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他脸上那副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收敛了一些,但眼神里那种胜利者的傲慢和轻蔑,却更加赤裸裸地刺向我。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林梅的行李箱拉杆上,另一只手,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紧紧地握住了林梅的手!十指相扣!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拖着同一个行李箱,像一对即将开始甜蜜旅行的情侣,旁若无人地朝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时,甚至没有一丝停顿。我坐在地上,像一堆被遗忘的、散发着焦糊味的垃圾。张强的裤腿擦着我的膝盖过去,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带着他身上那股廉价剃须水的味道——那是我绝对不会用的牌子。
防盗门被拉开,楼道里更亮一些的光线涌了进来,短暂地照亮了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背影。然后,门“哐当”一声,被重重地关上了。
巨大的关门声,像最后的丧钟。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死寂。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只有我自己粗重到可怕的喘息声,在空旷得可怕的屋子里回荡。那焦糊味越来越浓烈,带着一种毁灭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气。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瘫在冰冷的地上,很久,很久。墙壁的冰冷透过薄薄的T恤渗进来,冻得我骨头缝里都发疼。那股支撑着我、让我没有彻底崩溃的剧痛,开始慢慢退潮,留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空和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我的眼珠终于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茫然地扫过狼藉的客厅——翻倒的茶几、滚落在墙角沾了灰的绒布盒子、散落在地上的几张旧照片……最后,定格在厨房门口。
厨房里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烧得漆黑的锅底、还有那条已经看不出形状、糊成一团焦炭的鱼……那是我今晚全部的希望,是我对三年婚姻自以为是的纪念。暗红的糖醋汁混合着漆黑的焦炭,黏糊糊地淌了一地,像一滩凝固的、肮脏的血。
我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团焦黑上。脑子里的轰鸣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变成一种诡异的、死水般的平静。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念头,像水底的石头,清晰地浮了上来:
原来这个家,早就只剩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