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快手里看到他们的笑脸。”

接我的时候，爸爸开着他的大皮卡，技术还是有些涩，好不容易挪进了车位。

熄火，开门，下车，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那就是他能做到的，最放肆的表达爱的动作了，这点我随他，不怎么爱讲话。

爸爸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米七的个子仍然辩称是一米八。

旧印象里，父亲敦实，老实，踏实，满脑子想的是他的那些羊，再就是他的儿子。他不能很熟练地使用智能手机，最多也就是用用微信，其实也不太熟。这是我离开前的全部记忆了。

进了屋，父亲拿出手机，熟练地，开始，刷快手。一个一个小视频划过去，偶尔点开一下直播。

父亲刷快手这事我听母亲说过，我当时有点惊奇，可是少了一些敏感。

快手，怎么出现在我家的？

1

我家在共和国的最北边，锡林郭勒盟，那个盛产羔羊肉的地方，市场经济以前，许多北京的大款拿锡盟羔羊肉涮锅，名声传得很响。

最好的东西永远藏在最深的山里， 十几年前的故乡与世隔绝，没有公路，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信号 。

一个嘎查村有几十户人家，畜牧业是这里主要的收入来源，但肉业市场起伏很大，有时一年到头可能也赚不到几个钱，那里的人多疲于生计，顾不上其他，父亲也是。

既然如此，快手体现的，可能就是十几年来锡林郭勒草原普通人的生活变迁了。

2

刷快手需要一部智能手机，智能手机需要钱买，钱需要经营牲畜来挣。智能手机的普及说明一件事，草原上的人挣钱了。

事实的确如此。

羊肉价格有升有落，但总体向好，涨幅约有200％，对的，直观体现是，零一年活羊毛斤6块钱，到了一三年，毛斤涨到18块，一二年甚至突破了20的大关，即使面临进口羊肉竞争的一九年，毛斤也在10元以上，市场和价格是有保证的。

另一边，牧民赚钱的方式有了更多的变化。父亲比较守旧，却第一个开始了羔羊育肥。羊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增重，很快把其他家的羊羔落在后面，收入自然可观；其他的，有点闲钱的引进了新式的打草机，捆草机和大型运输车，雇佣专业的技术人员，做起了承包人；还有的，跑一跑运输，倒卖一些土特产，副业发展起来，收入也不差。

有一点不能不提的，是政府的补助。草场补贴，十个全覆盖，各种各样的补助政策相继出台，基本的生活保障不用愁。

赚的钱有了更多的花法，智能手机的普及自然水到渠成。

快手这一类休闲娱乐APP有了自己的舞台。

3

刷快手还要信号，要能连上网络，网络想要覆盖就需要更多地建造信号塔。

草原上地广人稀，信号的覆盖永远是一件难事。一个信号塔只能顾及到有限的范围，而这个范围有时候只有一户人家，成本未免太高。更不要说以当时的条件，一个嘎查村建造一个信号塔都是奢侈的。

怎么办，没有办法。信号塔是唯一的途径。

一个字，修！

正赶上4G网络的普及，需要修建更多的信号塔，大树底下好乘凉，牧民们发现在自家的空地上就能收到信号了，虽然是2G信号，也要比走十几里山路到山顶上去好多了；举一反三，这里的人又买来了天线和信号放大器，终于能在室内收到信号，并安装了信号比较稳定的固定电话。

当然，现在的信号条件还只能满足接打电话，收发短信只用。

随着进一步发展，信号放大器逐渐能收来3G信号了，网速能达到几百K每秒，这里，快手小视频才刚刚获准登录这片土地。

我回家的时候，恰好赶上电信局运输信号塔和无线设备，母亲说年后就能把信号塔架在离家不远的那座山上，到时就能在家里安装无线网络，高清视频通话等终于变成了可能。

从无到有，从2G到无线路由，我们能用几行字去讲述，却无法呈现这十几年的艰苦历程，无法概括几辈人的的不懈奋斗。

至此，快手拥有了施展拳脚的条件。

4

无论是智能手机，还是信号网络，都离不开电，这个小家伙，同样困扰了这里的人几十年。

偏远的地方是很难接上国家电网的，这里只能自力更生。

在我出生的时候，我一个见过世面的姑姑高瞻远瞩，断言道“这一代不能缺少电，要有电视”，家里人半信半疑，但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

于是，我家再次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购买了第一套风力发电设备，利用风力发电，利用硫酸电池储存电力，家里点上了电灯，风力强的时候能看一会儿电视，告别了点蜡烛的日子，也有机会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应该说，那时呼呼转动的翅叶，给了我最初的走出去的勇气。

家里后来又购买了一套汽油发电机，用来带动大功率的水泵以及应急，我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天气晴朗无风，一家人在发电机的轰鸣声中看完了春晚。

几年前，太阳能发电设备出现，可供利用的电能更多了。

再到2017年，一根根水泥电桩运进草原，当他们一一被立起来，当电力工人安装并调试好电箱和线缆之后，当电闸推上去，那里的人终于能骄傲地宣布，我们有长电了！

母亲说，她这辈子都没想过我们那个地方能有长电，她以为太阳能，风能已经是最好的样子了。

长久的电力，为快手大展身手赋予了最后一丝能量。

5

客观条件已经万事俱备，让我们来看一看主观，牧民终于闲下来了，有了自己的空闲时间。

最简单的一些对比：

从前去最近的县城要三个多小时，现在只要一个多小时，因为有了到家门口的公路；

从前的水是从老式水井里轧出来的，要轧好久好久，现在把开关推上去就可以抽水，水质还更好；

从前草料是散装的，运输和饲喂都很费力，现在是打好捆的，运输方便，好控制用量。

从前……

换言之，牧民有能力用更少的时间做更多的活，闲下来的时间自然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做放松自己的事，快手的出现和受欢迎也就水到渠成了。

​

6

智能手机，信号，电力，闲暇的时间，成就了快手在父亲这一类人中的风生水起。

从技术发展的角度讲，这当然是时代的巨大进步，从人的发展角度讲，这同样是一种进步。

它是人们生理和心理上放松的最直接体现，时代进步解放了相当一部分的辛勤劳作，双手闲下来可以刷刷快手哈哈大笑几声；不用再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维持生计中，他们闲下来的精力可以看一些有趣的东西，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我们又，何必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个善莫大焉的放松的短视频APP呢？

大多数情况下，长辈的文化素质不如我们，农村人的见识也比不得城里人，谁又能说快手抖音一定比知乎微博高级呢？站在一个较高的平台，高质量的微信公众号帮助我们增长了见识；站在一个较低的平台，快手抖音给了他们一个观察外面的世界的机会， 同样是增长见识，何必分个高低贵贱呢？是不是我们天生的优越感在作祟？

从内容的角度讲，我故乡的亲人还不能利用这些短视频软件去做更多的事，像那些致富达人一样宣传自己的产品，Vlog自己的生活，他们更多的只是作为观众。

父亲喜欢看一个大货车司机的直播，他说看那家伙吃饭特别香，自己也有了食欲。

大爷喜欢看那些养狗的人，他有一只狗养了十几年，他对那样的感情感同身受。

他们之间也会互相关注，观望一下各自的生活，然后相互开玩笑。这有时候会有一些问题，比如我就经常告诉老爸不要发家里人的照片，容易被不法分子盯上。

他们在快手上看到了想看的东西，丰富了自己的生活，岂不是很有意义？而为文明人所诟病的所谓低俗，谁没有在世俗里呢？

我们没有理由我们轻视他们，乃至于嘲笑他们，他们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做网络时代的原住民，他们只需要在不多的空间中看到快乐，至于要不要成为主角，谁管他呢？

至于我们，还没有资格站在制高点去品头论足。

快手浓缩的，

是大千世界的酸甜苦辣；

我的那些刷快手的乡亲，

站在我家乡的最前沿。

他们的脸上，

是久违的快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