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学的时候,为了想要尝试经济独立,我利用休息时间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找了份兼职。
餐馆就在学校的后面,扎在一片老居民区的巷子里,巷子铺一整街的梧桐。我每天课程结束跑去餐馆帮忙,上课之前再跑回学校去。直到晚自习结束再跑回来打扫餐馆直到餐馆关门。
餐馆上下四层,合着有八九间,三楼用来住人,一二两层全部拿来招待客人,地下室用来作为餐馆的厨房。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妻,餐馆的厨师是个长得像宋冬野的胖子大叔,有两个刷碗的中年阿姨,一起兼职的有隔壁学校的学姐,还有我同校的学妹。
我偶尔从楼道的缝里向地下室张望,地下室很大,有几盏老旧的灯。灯下是两个银灰色的大盆,盆里堆满了油垢的餐具。中年阿姨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用听不太懂的本地方言一边刷碗一边聊天。
02
学姐大我四五岁,在隔壁学校读书,英语专业,明年就打算开始实习,有个每天晚上都送她回学校的男朋友,双方已经见了父母。她对我很和善,有好吃的会先找到我塞到我的兜里。
我除了羡慕她,就还是羡慕她。
她长得好看,穿得衣服也好看。一周只需上三天班,还有个男朋友送她回学校、两人一起在校外撑起一个小家。而我的生活总是被不确定的未来牵绊着。
餐馆对面住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头儿,不足一米六的个头,每天靠两根拐杖行走,架不住瘦弱的身子。他走路很轻,不平稳。呼吸很重,像从喉咙里挤出来。
有回我晚自习之后跑去餐馆,到楼下已经九点了。老汉还坐在餐馆对面,聋拉着脑袋打着盹。这时路过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男子,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意思是这么晚了快回去吧。老汉只管找到掉到地上的蒲扇,捡起来扇了几下,说:回去也是等死,还不如外面舒服。
男子没说话,转头就走了。老汉终究还是慢吞吞站了起来,移着拐杖,往楼上踱步。他拉着扶梯,每上一个台阶,就艰难地挣扎一回。
我问老板娘那人是谁。老板娘偷偷跟我讲:“这老头子就住在附近,一个人住,脾气古怪挑剔,你不要跟他离得太近。”
03
那个瘸了腿的独居老汉,就住在餐馆的对面。整日不出门,一个月我都见不到他几回。对面那栋房子的二三层大都租给了学校里的学生,一楼只住他一人,他的房间靠东,房门常年紧闭。
我在那边送过几次外卖,路过他的房间。有时他敞着门出来打水,我经过时瞟上两眼,他的房间昏暗、杂乱。被子的污垢累积成块,粘在一起。床头地面是一推啤酒瓶,还有零零散散一地烟头。
遇上他,我也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他会主动问我一些问题:在哪个学校读书?今年多大了?老家在哪个镇?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每次我都已经回答过他了,他总是时不时重复着。是不是人年纪大了,都喜欢这样问年轻人相同的问题呢?
04
老汉常年独居,如果不是一个周末来了个女人,我都以为他没有亲人。有次我去送外卖,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楼下一阵争吵声打乱了我的脚步。我拎着快餐盒躲在楼道,躲起来看。
女人三十来岁,矮胖,穿得倒是很得体。两只胳膊交叉着,生着气,表情狰狞。老汉的门敞开,他坐在床边抽着烟。
“我为什么不能见我孙女?”很少见到一个老头这样激动。
“你过去干啥啊,你过去不方便。”,女人说。
“你们一起过吧,当我死了。”老汉突然吼了一声,我一惊。
“你这样子,活该没人跟你过。”女人狠狠地甩门就走。
我吓得不敢说话,赶紧跑到楼上。
女人离开之后,老汉就一直咳,直到我离开,再也听不到那声音。
05
老汉的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老汉家的厨房有了烟火气。他炒上三两小菜端到那个昏暗杂乱的房间,女孩手里拿着一只塑料玩具风车正晃悠着,老房东不停往她嘴里塞菜。
当天下午,之前那个矮胖女人急匆匆接走了孩子。那架势简直可以用“抢”来形容。她一边拖着女孩往外走、一边认真教训他:“以后别来你爷爷这里了,她有病。”
老汉的房间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那个玩具风车还插在大铁门上。风一吹过来,风车就开始转了。
老板娘吐着瓜子皮,跟我小声嘀咕着:“我听领居说了,这老汉自从得了这病,就没人跟他一起了。他还有个老婆子,嫌他这毛病,就去儿子家过了。”
老板娘又重新抓了一把瓜子,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可怜,一个人守着这套房子。不靠那点房租,他早就死了。对了,你看他那样子,走路还慢吞吞地,跟个王八似的,嘿嘿嘿。”
老板娘边说边笑,瓜子壳粘在了嘴角,我没好意思提醒她。
忙碌的日子使我紧张的神经更加紧绷,发烧,肠炎,终于在某一天熬不下去病倒了。
我拎着厚厚的外卖袋晕乎乎地走去对面居民楼,在楼道里扶着墙,步履蹒跚,眼前差点一黑倒在地上。
“我来吧。”我转身看到老汉,好久没认真打量他,他精神越来越差。说完上前提着我的打包盒。他比我身子虚多了,可还是提着打包盒,移着拐杖,“咚咚咚”上着一个个台阶。
本来十几二十秒可以走完的楼梯,他跟我用了两三分钟。
“谢谢啊。”上来后,我不好意思,试着对他挤出笑容。
“没关系。”老汉跟我轻轻拜拜手,嘴唇动了动,笑了下,转身走了。
06
对面居民楼的三楼住着三个男生。明明很近的距离,却偏偏每次要求把餐饭打包到门口,有很多次,我都想冲上去砸门。但理智告诉我,一切以兼职为重,能忍则忍。有很多次,晚上下班回学校,我走整街的梧桐树,吹着冷风偷偷抹泪。人一矫情起来,不能感动天地,倒是能感动自己。
我像是向老师打报告的女同学一样,跟老汉抱怨。老汉扶着门框,颤巍巍站在门口,微微点了点头,说:“你先回去吧。”我被老汉房间的恶臭熏得难受,飞快走掉。
每一次都想快点逃离。
第二天起,我再也没接到他们的订单通知。
跑了。欠了老汉三个月房租。连夜跑了。
“对不起。”我觉得是我的错,老汉不去激怒他们,或许就没事了。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了。”老汉喘着气,挤出几个字。
07
独居老汉已经好多天没动静了。往常我一拿着打包的餐饭过去,他就伸出头来,叮嘱我多穿衣,照顾身体。
这都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我送了三回外卖,也不见他出来跟我说话。房门是一样的紧闭着,像是隔离了整个世界。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如果老汉明天还不出现,我就让物业想办法进屋瞧瞧。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我就好像听到老汉咳着对我喊:小姑娘,你穿的太薄。风那么大,要加衣服了!
恍惚间分不清现实还是梦。
08
是梦。
几天后,发现一群人在老汉房间。老汉的身上盖了一片白布。
老汉死了。
走得很安静,没打扰任何人。
后来老板娘跟我讲起这件事,还一惊一乍。我“哦、啊、呀”表示知道了。
只是老板娘不知道,我时常想起那个时候。凌晨、三楼那群讨厌的男生、那个跋扈的女人、老板娘沾了瓜子壳的嘴角、得了病死去的孤寡老人、大铁门上的玩具风车、还有那个我永远不敢跨进去的阴森房间。
这些,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零零散散的一些片段,总是不合时宜的闯进我的记忆里。
我想我是害怕的。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我害怕死亡、我害怕苍老、我害怕绝望。
我更害怕自己。当时听到老板娘说老汉去世时,我竟然没有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