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加清正读着呢，郭靖从外面进来，对加清说：“那在外面等的两个老人是你公公婆婆吧?他们刚才去吃饭，这会儿被保安拦在楼下，上不来了。”
“啊？”加清疑惑，她这才想起，这几天等在医院的还有周宝宏、谭兰芳。但他们怎么被拦在楼下呢？“谢谢！怎么会被拦住呢？”
“这会儿过了探视时间，保安不许进。”
“哦！原来是这样。”他们被关在外面，有意思！就关在外面好了！加清恶毒地想。继续读，感慨万千：世间真真假假，无尽的阴谋、欺诈，郑恩时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为什么那么傻？从此沉默不行吗？由他们去想去说去诋毁去恶意揣度去颠倒是非好了，我不在乎！
看看快八点了，手术应该结束了，加清退出阅读页面站起来。推开病区沉重的大门，两个人望向这边，是周宝宏、谭兰芳，像两个秤砣摆在椅子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怎么溜上来的。
“加清啊，你去吃饭！”周宝宏说，那是他们已经吃完了该轮到加清的语气和神态。
加清始终没做到对老人不理不睬，即使是两个为老不尊的人，何况，周小冬还在手术呢，周小冬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在手术。“我吃不下，这会儿周小冬在手术，没心思吃饭。”
“我们也没吃啊！”那两个人像得了神谕似的猛然叫起来。
加清本来闷闷不乐的，这时候无聊之极，便故意说：“你们没吃饭？这会儿去啊！”
“你这孩子！我们不去吃，我们吃不下！”两人沉下脸了，那样子，好像加清做了错事惹他们生气了似的。
巧了，刚好郭靖出来，加清说：“问他们两个有没有吃饭，说没吃，正劝他们去呢！”
“啊？没吃啊？没吃那再去吃啊！”想不到郭大侠这么忠厚的人，讥讽起老人来也毫不留情。
郭靖走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周宝宏葛优躺着，谭兰芳沉着脸叽叽咕咕：“哪个说我们吃了的啊？哪个吃了的啊？你个死人头子！你个死人头子！”
加清走开几步离他们远点，保持一段反应距离。透过窗户，看见天渐渐黑了，在夜空里会有星星闪烁，即使乌云、雾霾遮住了它们的光亮，但星星是在夜空闪烁。加清的余光看得到周宝宏、谭兰芳，耳朵听着谭兰芳左一句“你个死人头子！”右一句“你个死人头子！”这当然是骂加清的，骂了十多年。刚开始，加清还以为是谭兰芳的口头禅，后来，加清才懂是骂她的。加清为此惶恐，深刻检讨了自己的言行思想，结论是问心无愧。
谭兰芳还在咒骂。加清昂起头，夜色迎着她的目光从窗口笼罩下来，如一件黑色的大氅把她抱在里面，使她觉得如此温暖。
手术床被推出电梯的时候，周小冬首先看到的是加清，他笑了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如同阴云消散天未放晴时，弥漫下来的淡淡阳光。加清从没见过周小冬这样的微笑。以后也不会见到。
医院的各个流程真如一架精密的仪器，齿轮紧密咬合有序运转。周小冬被抬上病床，连接上心电监护仪，输液，一眨眼的功夫就安顿好了。加清以为手术后会有多紧张、忙乱，其实很平淡。医生、护士见惯了重疾、死亡，周小冬的毛病在他们眼里很日常。
加清向爸妈和单位的领导同事报平安，同时准备熬通宵，她怕周小冬出什么意外。她记得自己有一次输液，周小冬在旁陪护，血液倒流了小半袋，还是加清自己发现的；她可不能像周小冬那样。加清怕自己读小说会忘记时间，于是改读新闻，读几篇就看一下输液袋，读得百无聊赖。她小时候爱哭，眼泪珠子似的一串串直滚下来，哭一会儿，撅着嘴想一想，继续哭，哭个没完没了。戴锦凤打趣：“嘴撅得能挂油壶了！”加清想着嘴上挂油壶的喜感，破涕一笑，一笑，便醒悟悲伤的氛围被自己笑没了，于是哭得更厉害了。这会儿对什么推荐、精选新闻失望至极，真看到自己撅起的嘴了：唉，能挂油壶了！
正昏头昏脑翻花边新闻，“感觉怎么样？”魏松声的话音未落人已站在病床前。
加清突然就慌了，她认为魏松声每次查房都是沿着病床隔成的甬道，从门口大步流星几步就跨到窗前，然后左右开弓一样查完35、34床，然后再左右开弓检查36、33床，查完了刚好走出病房。而且，下午四点多，他的一个助手已经来查过房，他应该不会再来的。
自己赤脚趿着拖鞋呢！加清一边慌手慌脚关手机屏幕一边站起来，赶紧把脚伸到皮鞋里，当着魏松声的面不好意思拔鞋跟，尽力把脚往鞋里蹭。打底衫的袖子挽着，浑身的肉也都显出来了……外套呢？赶紧穿上遮住浑身的肉！外套怎么团在床上，而且在周小冬脚下！加清又是一阵慌乱，她一瞬间转过一个念头：魏松声肯定会从外套的形状、位置……不会的，自己的外套黑不溜秋地团在那儿，谁也不会发现，魏松声肯定不会发现……可是，他好像发现了，他肯定认为自己生活凌乱、混乱。是的，乱！就连自己的动作也是乱的，站起来的时候东倒西歪、左磕右碰，椅子还弄出了声响，唉，乱得不得了！眼神也乱，散乱着好像找不到聚焦点，那是看多了花边新闻的騃痴样儿，自己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加清羞愧得恨不能落荒而逃躲起来。
加清像在课堂上偷看小说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心虚地站直了。她仓惶地发现，自己刚才听到魏松声的话音时竟然心弦一颤，既慌张又期待。慌张自己的乱，期待什么呢？我不知道！
加清站稳了望向魏松声。她慌忙中已经深刻检讨并迅速告诫自己该如何看向魏松声：千万别把心弦的余韵流露出来，赶紧掐灭，快快掩盖好……要把魏松声当长者，眼神要时刻保持对魏松声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