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一 名可名
城市的霓虹在夜幕下铺展,织就一片光之图谱。每一盏灯都有一个名字:商超、店铺、餐饮……每一种光也都有一个名字:霓虹、车灯、橱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要有自己的名字,比如——阳光。
阳光站在落地窗前,觉得自己名字里的万丈豪情,都被这片更大的光辉吞没了。他刚刚结束一场晚宴,席间人们依旧称赞他的名字——“阳光,好名字!一听就前途光明!”——他笑着举杯,心里却像漏了个洞,这些祝词轻飘飘地滑过去,填不满那个空洞。
桌上平板电脑还亮着,显示着一个名字的测字结果:林静舟——一个完美契合姓名学理论的名字。这是阳光为他相识相知十五年的挚友——叶知勉——的新婚丈夫所做的命理推演。
林静舟:林,双木相合,仁德蔚然,根基深厚,主共生与扶持;静, “青”争为“静”,水之沉潜,智之内敛,主安然不争;舟, 渡器也,承重致远,能纳百川,亦能漂泊无定,主包容与责任。综合水木相生格局,浑然天成。静水载舟,舟行木岸,意象圆融,一派和谐。结合数理寓意:地格(前运)大吉;总格(总运)大吉。其核心断语为:性温良,有容人之量;心慈慧,具成人之美。其象如春湖泊船,宁静致远,乃宜家宜室、可托付之人。
阳光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它们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因为这完美印证了他所有的理论,也完美地印证了——为什么叶知勉会选择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调出了另一个他无比熟悉、分析过无数次的文档:
叶知勉 VS 阳光
五行生克:叶/阳:木木比和(吉),志趣相投,可为知己,互助互利;知/光:水火相冲(凶),“知”之智水,克“光”之烈火。智慧与热情难以共鸣,易生隔阂与消耗;勉/阳光:土火相生(吉),“勉”之勤土,泄“光”之火气,一方辛勤付出,方能承接另一方外放的能量,然久行则疲。
两人的综合结论:吉凶参半,先吉后凶。外见和谐,内藏剧烈冲克。可共事,难偕老。其意象尤如:叶知勉——林间小径,幽深智慧,需静行体会;阳光——中天烈日,光芒万丈,普照但也灼人。光入深林,路径皆亮,然草木皆惊。短暂的激情与缠绵之后,是林中万物对持续暴晒的不适与逃离。如此,可作红尘知己,难为柴米夫妻。双强相遇,然路径迥异,一者求深,一者求广,终是并行而不相交的两条线。
这两份细致的分析,为阳光揭示了一个他无法接受却又无法反驳的“命理”:一个是水木相生,完美契合,一个是水火相冲, 先天缺陷;一个是包容与安心的滋养型,一个是照耀与泄耗的消耗型……姓名学,这门他赖以洞察天机的学问,早已在故事的起点就预言了结局。他之所以算不准,是因为他不愿承认,那个他以为能“逆天改命”且自己精通的术数,在命理的洪流里力不从心,不愿意承认“情深缘浅,止于知己”的结局。
这冰冷的术数逻辑,与他十五年的灼热情感,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正是这无法调和的矛盾,将他推入了深刻的迷失之中。
知勉要结婚了。
消息是三天前收到的,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惊起剧烈的浪花,却扰动了他整个水下世界的沉沙。十五年,他们比情人更像知己,比知己又多一份刻骨的懂得。他曾以为,他们的名字在能量上是天作之合:他的“光”注定要照亮她的“道”(知勉,知勉力行,乃人生之径)。
可如今,她的“舟”将要驶向别人的渡口。
他端起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从舌尖漫到心底。他一生痴迷于拆解名字的密码,深信每一个字符里都藏着命理的伏笔。他能从“林静舟”三字中看出宽厚与担当,却始终参不透,为何他“阳光”与“叶知勉”这两个如此相生的名字,谱写了十五年的激情澎湃,最终却只能落得一个安静的分叉路口。
名字——他引以为傲、赖以立身的工具,第一次背叛了他。它推演出了千般吉庆,万种和谐,却算不准人心最终的朝向。
“叶知勉……”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叶,是生生不息;知,是智慧明澈;勉,是勤勉前行。一个充满生命力与智慧的道路。
那他自己呢? 阳,至高至明,至刚至烈; 光,照耀四方,亦灼人眼目。
他的光芒,是否太过炽烈,终于让她这条清幽的“小径”感受到了压力与灼热,故而选择了一片能让她宁静停泊的“舟”?
一种巨大的虚无攫住了他。他毕生所求,不过是想从名字里找到一点确定性,找到人与人之间那根名为“缘分”的线。此刻,这根线却在他手中化作了尘埃。
他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被称为“阳光”的男人,面目不清,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符号。名海无涯,他以姓为舟,以名为楫,漂泊半生,为何今夜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
窗外的时光依旧无声流淌。 阳光心中的疑问,却如孤舟沉海,寻不到一个着力的点。他心中的困顿却如潮水般拍打着理性的堤岸。他需要做点什么,一种近乎本能的需求,要用一种极致的“实”来对抗此刻汹涌的“虚”。
他转身走入书房,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里面不是名贵的玉石,而是一小袋色泽深沉、形态饱满的陈年桃核。桃木,五木之精,能厌伏邪气;桃核,更是凝聚了生生不息的轮回之力。一桃压百木,一核镇千邪。这是他最信任的、带有“力量”的材质。
他选出一颗纹理最致密、形态最圆满的,握在掌心,微凉而坚实。然后,他取出了那套纤细的刻刀。灯光下,刀尖寒芒微闪,似他眼中的迷茫。
他不知从何落刀,但手却自己动了起来。 不再是分析笔画、推演五行,而是纯粹的、发自肺腑的祈愿。
刀尖游走,不再是刻字,是刻心。 先是缕空勾出两尾锦鲤的轮廓,一前一后,相依相戏,灵动至极。它们绕过莲茎,穿梭于硕大的莲叶与饱满的莲蓬之下。莲叶田田,遮护着这份欢愉;莲蓬低垂,蕴藏着无限的生机。 ——鱼戏莲叶间。这是最古老的乐府诗意,是生命最本真的欢愉与自由。他愿她此生,能常驻于此般无忧无虑的意境。
正面雕成,他已指尖发白,额角渗汗。他换了一把更沉稳的刀,在光滑的反面,开始阳刻。 不是一个名字,也不是一句吉话。 只是一个字——“福”。 他倾注了所有的专注,每一笔都稳如磐石,每一画都圆融饱满。这不是装饰的“福”,这是一个沉甸甸的、带着体温与念力的祝愿。它意味着一切——平安、健康、顺遂、喜乐……所有他无法再参与的未来,都浓缩于此一字之中。
最后一笔收刀,已是凌晨。 他将这枚微烫的桃核握在掌心,那复杂的缕空与浑厚的“福”字,形成奇妙的触感。他忽然想起一首咏莲子的诗: 玉雪窃玲珑,纷披绿映红;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这枚桃核,又何尝不是? 玲珑剔透的雕工之下,是他无人可诉的“苦心”。那其中蕴含的“生生无限意”,是他对她未来人生所有生生不息的祝福。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锦囊,将雕刻好的桃核在手心掂了掂,装进锦囊。 他不会在婚礼上送出它。太沉重,也太私人。它会和婚礼礼物一起,被安静地放在某个角落。或许她某天整理物品时会发现,或许永远不会。
天微亮。 阳光看着掌心这枚凝聚了他一夜心血、几乎与他脉搏一同跳动的桃核,那因名字而起的巨大虚无,似乎被这枚小小的、坚实的“果核”暂时填满了。 它无法改变任何已成定局的轨迹,但它本身,已成了一条无声的渡船,渡他过了这最漫长的一夜。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名可名,非常名。 但此刻,福,在手中;道,在核中。
二 非常名
婚礼就要开始了。和煦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酒店休息室,光滑的地板很刺眼。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旋舞。
阳光早就到了。手里握着那个装着桃核的小锦囊。他本想托人转交,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想亲自感受一下她成为新娘的地方——想第一个目睹她成为新娘的人。
他看见了叶知勉。
她背对着他,正在整理头纱。婚纱洁白,曳地生辉,让她看起来像一朵即将盛放的玉兰。午后的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一切都符合最美好的祝愿。
可他看见的,不是幸福,而是一种极其熟悉的、微蹙的专注。她在调整头纱上一枚几乎看不见的小簪花,手指细腻而稳定,一如过去十五年里,她处理无数工作难题时的样子。
阳光的心,像是被那枚桃核轻轻撞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他爱的,或许从来不是那个姓名学上与他完美契合的“叶知勉”,而是眼前这个,在人生最重要时刻,依然会因为一点不完美而微微蹙眉的、真实的她。
“知勉。”他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叶知勉转过身,看到他,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惊喜,随即化为她特有的、清浅而了然的微笑。“阳光?你怎么溜进来了?外面不是有接待处么。”
“来给你送个东西。”他走上前,将那个小小的锦囊递过去,“新婚礼物。不算名贵,……算是个老朋友的念想。”
知勉接过,指尖触到锦囊内里坚硬的轮廓,她有些好奇地打开。当那枚深褐色、泛着温润光泽的桃核落入她掌心时,她轻轻“啊”了一声。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过缕空的莲叶,游过那两条嬉戏的锦鲤,最后停留在反面那个饱满浑厚的“福”字上。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阅读一本无字之书。
阳光没有解释寓意。她不需要。她是叶知勉,她懂得一切。
良久,她抬起头,目光如水,清澈见底,却深不可测。 “连夜雕的?”她问,声音很轻。
阳光一怔,默认了。
“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她微微笑起来,指尖收紧,将桃核牢牢握在手心,那坚硬的触感似乎给了她某种力量。“谢谢,阳光。这是我今天收到最好的礼物。”
最好的,而不是最贵的。她总是能精准地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两人一时无话。窗外是城市的喧嚣,窗内是仪式前的寂静。光尘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缓缓浮动。
“其实,”知勉忽然开口,目光看向窗外,又像是看向更远的地方,“名字测出来再完美,路终究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对不对?”
她转回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遗憾,没有抱怨,只有一种经历过后的澄明。 “‘林静舟’很好,他让我觉得安心。而‘阳光’……”她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丝温柔的调侃,“你太亮了,跟你走在一起,总觉得像是在舞台上,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我……我终究还是想要一点自己的阴影,一点……被包容的角落。”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阳光心中那把锈蚀已久的锁。
原来如此。 不是名字不再契合,而是“叶知勉”这个人,走到了她人生新的阶段,她需要的不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宁静的港湾。她的“道”,转向了。
他所有的执念、推算、不甘,在这一刻,被她几句轻柔的话语彻底瓦解。 他潜心研究的“姓名学”,她早已看清并跨越。
阳光深吸一口气,肺腑间那片盘踞已久的滞涩,忽然就散了。他回以她一个同样了然的微笑:“我知道了。”
这时,门外传来催促声仪式即将开始。
知勉将桃核小心地放回锦囊,收紧袋口,然后,做了一个出乎阳光意料的动作——她将锦囊轻轻塞进了婚纱贴身的內衬口袋里,紧挨着她的心跳。
“让它陪着我。”她说,眼神庄重,“一桃压百木,一核镇千邪。我会很好的。”
阳光点头,不再多言。 他看着她拿起捧花,走向那扇通往她新人生的大门。阳光在她身后洒落,她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光中。
他没有跟上去。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在光中欢腾飞舞的亿万尘粒。
名可名,非常名。 至此,方悟。
三 众妙之门
婚礼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城市嘈杂。阳光没有回那座能俯瞰辉煌夜景的公寓,他方向盘一转,驶向了城郊。
山道蜿蜒,植被的气息逐渐浓重,取代了都市的尾气味。他停在一处僻静的观景台旁。远处,城市的光谱依旧,却奇异地失去了它的压迫感,变得像一片遥远的、无声燃烧的火烧云。
他靠在车边,夜风清凉。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雕刻桃核时的触感,以及叶知勉接过它时,指尖那一下微凉的停顿。
“我终究还是想要一点自己的阴影……被包容的角落。” 她的话语在山风中再次清晰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毕生追求的“姓名学”,试图用以锚定命运的“名”,其实是一座桥。人们建造它,渡过生命的急流,但一旦过了河,谁还会背着桥走呢?
他太过专注于桥的材质、结构、吉凶,却忘了过河本身才是目的。叶知勉过了河,而他,还固执地站在桥上,研究着桥身的纹路。
一种巨大的疲惫,以及疲惫过后更深沉的虚无,席卷了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左手腕上——那串他从未离身的深褐色檀木念珠。
这不是普通的饰物,而是他倾注了极大心血的法器,是他试图“逆天改运”的证明。
为了化解姓名学上他与叶知勉那的“水火相冲”,他耗重金寻得雷击古檀木芯,取其木气;而后,依据二人生辰八字,在每一颗珠子上,用最精细的刀法,刻下了不同的字与符:有“和”、“润”、“通”等字,以求调和;有“离”卦符号,试图增强自身火性以抗水克;更有依据《秘笈录》所载的“合和符”、“解冲符”。笔画曲折幽微,几乎耗尽目力。
他记得自己雕刻时的全神贯注,每一刀都灌注着强烈的意念:留住她,改变这该死的定数。 完成后,他更依古法,以朱砂混合特定药材熬制的膏液,反复浸染填涂,让那些字符殷红如血,仿佛拥有了生命。
他日夜佩戴,深信这汇聚了古木灵气、精妙术数与自身执念的念珠,能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挡住命运洪流的冲蚀,为他们的“生命之局”,结上“正果”。
然而此刻,这串曾给予他无尽心理慰藉与希望的念珠,在“林静舟”这个天然和谐的名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可怜,又充满了人为的挣扎。——它没能改变任何事。 它只是一串做工考究的木头珠子。
他猛地将它从腕上褪下,仿佛褪下一道灼热的枷锁,将它弃于冰冷的石栏之上。仿佛,也一并弃掉了那个曾经试图用术数捆绑命运、捆绑他人的自己——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沉重无比的铠甲。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桥好看吗?”
阳光猛地回头。
一位穿着素灰布衣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山下那片城市星云。他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夜色里沉静得像两口古井,倒映着万家灯火,却波澜不惊。
阳光心中一惊,这荒山野岭,深夜独行的老人,太过诡异。“什么桥?”他下意识地反问,手悄悄握紧了手机。
老者不答,目光却落在那串被遗弃在栏杆上的念珠,微微一笑:“拆了楼台空见月,收了蛛网自是晴。舍得放下这‘安身立命’的珠子,看来是遇到真正的‘惑’了。”
一句话,如冰针刺入阳光的脊椎。他从未对人言及他对姓名学的依赖,那正是他安身立命、解释世界的根本法则!这老者……
“你是谁?”
“扫叶人。”老者答,弯腰拾起地上一片枯叶,在指尖捻了捻,任其化作碎屑飘落。“也是看桥人。看人建桥,看人过桥,看人……困在桥上。”
他转向阳光,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接看到他内心深处那团名为“阳光”的、此刻却无比迷茫的能量体。
“你为她刻了桃核,以‘苦心’寄‘生意’,是谓‘慈’。你终于听懂她所要非你之‘光’,而是容她之‘影’,是谓‘悲’。慈悲既生,名障已破大半。为何还在此地,对空兴叹?”
阳光惊恐万分,连退两步,背脊撞在车身上。 雕刻桃核、他与知勉的对话……这些绝无可能被第三人知晓!寒意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你…你怎么会……”
“我看见了。”老者平静地打断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阳光的心。“你的‘名’太重,光太盛,照得自己都看不清路了。那女子的‘舟’已离岸,你却还想用自己的‘光’,为她照亮前路,是也不是?”
阳光张口结舌,所有狡辩、惊疑、恐惧,在这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眼睛面前,溃不成军。他靠着车身,缓缓滑坐在地上,声音干涩:
“……那我……该怎么办?”
老者踱步过来,影子笼罩住他。 “简单。” “放下你的‘光’。”
“什么?”阳光猛地抬头。
“烈日之下,岂容他光?皓月当空,众星皆隐。你太执着于自己是‘光’,便看不见真正的‘明’从何而来。”老者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击着阳光的核心。“试着不做‘阳光’,如何?”
“不做阳光……那我……我是谁?”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老者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亘古的智慧与慈悲。 “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穿衣吃饭是谁?困来睡觉是谁?” “此刻问‘我是谁’的,又是谁?”
一连三问,如三重巨浪,将阳光彻底打蒙。他张口结舌,头脑中一切赖以思考的框架、名相、知识,轰然倒塌,只剩一片空白般的寂静。
老者不再看他,转身望向那亘古存在的山脉与夜空。 “名可名,非常名。”他缓缓吟哦,仿佛在陈述天地间最平常的真理。 “汝本无名,强名曰道。” “汝本无光,灼灼者,乃道之用尔。”
话音落下,他迈步离去,身影融入山林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只留下阳光独自一人,瘫坐于地,面对浩瀚星空,以及心中那片被彻底捣毁、却又在废墟上隐隐透出无限生机的空白。
他不再是阳光。 他暂时,什么都不是。
而这“什么都不是”,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四 道法自然
山气侵衣,晨露凝于发梢。 阳光(或许此刻已不再是)在车边坐了一夜。 老者已杳然无踪,如同融入晨雾的一缕山风。那三句问诘,却像三枚灼热的火种,烙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他过去三十余年构建起的全部世界。
“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穿衣吃饭是谁?困来睡觉是谁?” “此刻问‘我是谁’的,又是谁?”
他试图思考,却发现思考本身成了悖论——思考需要一个“我”来执行,而老者问的,正是这个“我”的本质。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彻底的“茫然”,不是迷失方向的茫然,而是连“迷失”这个概念都开始崩塌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摸向手腕,那里空荡荡的。那串刻满名字奥秘的念珠,还静静地躺在栏杆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露水,显得朴素而陌生。
他不再是“阳光”了。 那个需要光芒万丈、需要被所有人看见、需要依靠名字来定义和确认自身价值的“阳光”,在那个夜晚,被老者寥寥数语击得粉碎。
那么,现在这个会冷、会饿、会茫然地坐在这里的,是谁?
饥饿,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生理需求,从胃里升起,打断了他循环不休的自我拷问。他需要食物。
他发动汽车,驶回城市。晨光中的都市褪去了夜晚的浮华,显露出它最日常的底色。早点摊冒着热气,环卫工人在扫地,行人步履匆匆。
他停在一家寻常的粥铺前。过去,他绝不会在这种“没有名字”的小店用餐。现在,他走了进去。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热粥入腹,米香纯粹。咸菜爽脆,带着最基础的咸味。没有名贵食材,没有复杂烹饪,只是食物最本来的样子。 他专注地吃着,感受着那份温热如何驱散身体的寒意。“穿衣吃饭是谁?”老者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是这具身体需要温暖,需要能量。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何须一个名为“阳光”的“我”来承担?
吃完,他扫码付钱。老板头也没抬,忙于招呼其他客人。没有人认识他是谁,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他只是一个吃早餐的顾客。这种感觉,奇异地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回到公司。助理照例送来日程表,每一项都有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重社会关系,一个需要“阳光”去扮演的角色。
他拿起笔,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曾经那么精心地计算与每一个名字的五行生克,试图掌控所有关系的走向。
他划掉了今日所有的安排,只留下一行字:“去江边。”
助理惊讶地看着他,试图提醒他下午与“林总”的会面多么重要。他只是摆摆手:“帮我推掉。就说……我病了。”
他驱车来到汉江边。不是周末,游人稀少。在江滩找了一条长椅坐下,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江水,几只水鸟掠过水面,激起浅浅的涟漪。
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 看云如何在水中的倒影里缓慢变形。 看一只水黾如何用细长的腿在水面划出复杂的纹路,而后又迅速消失无踪。 看风吹过芦苇,苇杆如何顺从地弯腰,风过后,又如何自然地挺直。看远处的船影缓缓驶近,近处几叶小舟慢慢漂远。
“吹嘘是谁?呼吸是谁?” 是风在吹,是身体在呼吸。他只是感知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一个“我”在用力。
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袭来,于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船的轰鸣声、鸟鸣声、水声、风声……交织成一片天然的静心曲。
他睡着了。 没有做梦。 只是一种黑甜的、无知的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然醒来。夕阳将江面染成金红色。他睁开眼,第一个映入意识的,不是“我是阳光”,也不是“我在哪里”,而是眼前那片浩瀚而宁静的、无以言表的美。
没有分析,没有评判。 只是感知。
他静静地坐着,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夜色悄然浮现。
一天过去了。 他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没有推进任何“项目”,没有经营任何“关系”。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我是谁”。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却从他身体的最深处生长出来。仿佛他不再是飘在水面上的油彩,而是终于沉入了水底,触碰到了坚实而沉默的河床。
他站起身,走向停车场。 晚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
他忽然想起老者那句话: “汝本无光,灼灼者,乃道之用尔。”
或许,他不需要执着于是不是“光”。 他只是在。 而光芒,只是自然发生时,一种偶然的、短暂的现象。如同江面上的夕阳,来了,去了,江水依旧。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内很暗,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五 归根曰静
城市华灯初上。 阳光驶回那片他曾经试图逃离的灯火之中。灯火依旧,心境却已迥然不同。
他没有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工作室楼下。那间堆满了古籍、罗盘、姓名学图谱的地方,曾是他世界的中心,是他运筹帷幄、为人解名析运的“道场”,也是他为自己构建的、最精致的囚笼。
推开门,一室寂静。尘埃在灯光下浮动,像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无声呼吸。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书架上一排排烫金书名的典籍,掠过墙上悬挂的五行生克图,最终落在宽大书桌正中——那本他视若珍宝的、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姓名与命运溯源》。
他走过去,没有坐下。只是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光滑的封面,如同抚摸一个时代的遗物,熟悉而又陌生。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事。 他将那本书合上,拿起,走到墙角一个闲置的檀木箱前,将它轻轻放了进去。接着,是第二本,第三本……他将那些曾奉若圭臬的典籍,一一收起,放入箱中。动作不疾不徐,没有留恋,也没有厌弃,只是一种平静的安置。他并非否定了这些学问的价值,他只是不再需要它们来为自己站岗,不再需要依靠它们来获得确定性和安全感。桥已渡过,何必再负舟而行?
当他拿起最后一本《三元姓名总汇》时,书页中滑落一张旧宣纸,是他早年抄录以备静心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纸张泛黄,墨迹却仍清晰。他拾起它,没有将其一并收起,而是无意识地轻声念诵而出: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念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时,他的手指正拂过空荡荡的书架木纹。
“色”是这些厚重的典籍,“空”是此刻清空的架格。 “色”是“阳光”这个名字带来的所有荣耀与负累,“空”是褪去这个名字后那片刻的“无名”状态。 原来,它们本是一体,并无分别。
他继续念下去,声音逐渐变得稳定而通透,每一个字都像清泉,洗涤着蒙尘的心镜。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姓名,无五行,无吉.凶,无冲合。那些他穷尽半生追逐辨,析的名相,在此“空”性中,皆如露如电,消散无踪。
当他念出最后那句般若波罗蜜多咒:“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时,一段跨越时空的感悟,如光般灌顶而入。
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彻底地到彼岸去,去证得最终的觉悟!
这古老的咒语,此刻听来,竟像是那山间老者对他最后的点化,也像是他自己灵,魂深处的呐喊。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页《心经》轻轻放回了空无一物的书架正中。仿佛为这间清空的小室,立下了一块无字的碑。 碑文便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环顾四周,忽然笑了。 不是喜悦,而是彻底的释然。
渡尽劫波,方见彼岸。 原来彼岸并非另一个地方,而是放下船桨,发现自身本就在净土之中。
清空的书架,露出原本的木质纹理,简单,朴素,呼吸自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枚小小的黄铜镇纸上,镇纸被铸成一条鲤鱼的形状,跃出水面,姿态昂扬。他曾以为自己是那跃过龙门的锦鲤,此刻看来,它或许只是一条安于水中的、普通的鱼,跃起的那一刻,也并非为了什么龙门,或许只是为了触碰一滴坠落的露水,或是……仅仅因为快乐。
他拿起那枚镇纸,冰凉的铜器在他掌心渐渐温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他看了一眼,是几位老主顾发来的信息,询问何时可以预约看名字。过去,他会立刻斟酌时间,排入日程。
此刻,他沉吟片刻,一一回复: “近日身心休整,暂不接洽。万望见谅。”
放下手机,他感到一种彻底的松弛。他不再是“阳光大师”,他只是一个需要休整的普通人。
他走到窗边,俯瞰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每一盏车灯里,大概都有一个奔波的灵魂,都有一个或响亮或平凡的名字,都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悲欢,都执着于某种意义上的“龙门”。
而他,只是看着。 不分析,不评判。
他忽然想起了那枚桃核,想起了叶知勉将它贴近心口的样子。他倾注了所有“苦心”的祝福,已安然送达。这就够了。那条名为“叶知勉”的舟,已驶向她的星辰大海。而他这片曾经试图照亮一切的海域,也终于学会了沉寂与包容。
名可名,非常名。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老者在山间吟诵的语句,此刻如清泉般自然涌上心头。原来,真正的“道”,从未远离,它就藏在穿衣吃饭里,藏在云卷云舒里,藏在一呼一吸之间。它生生不息,却从不占有;它成就万物,却从不居功。
他不需要再去“测”什么,“算”什么。他只需要活着,真切地、自然地活着。让该来的来,让该去的去。
窗外,夜空中有一颗星格外明亮。 他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必知道。 它只是在那里,闪烁着。 他也只是在这里,呼吸着。
在这无言的映照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完整。 光尘同寂,万物归一。
他关上灯,锁好门。 这些年来的时光化作锁门的一瞬间——始于“名”的困惑,终于“道”的寻常。或许不必解答任何现实的问题,却能留下一份心境:于纷繁名相中,得一刻自在;于万丈红尘里,守一颗平常心。他了然一笑,进入电梯,步入灯火阑珊的都市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