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开除,而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因为之前说好在医院做翻译工作医院会提供宿舍,她并没有研究过在这边的住宿问题,可现在鸡飞蛋打,宿舍是去不了了,她拖着行李箱走在班吉的街头,再拖下去天就要黑了,她一个人还没有找到归处。
她是在这个时候接到的母亲的语音通话,隔着7个小时的时差,母亲用透着些许倦意的声音问她:“为安,今天巴黎的天气怎么样?”
因为怕母亲担心,她从没有和母亲提过要来非洲的事,向母亲谎称自己还在法国。
苏为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真的还在巴黎一样,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大晴天,阳光可好了,真想让你们也来看看。”
苏母没有接话,只是又叮嘱她注意照顾自己,就在苏为安以为母亲要挂电话了的时候,却听她忽然说:“对了,你爸爸前几天有一次突然动不了了,不过住了几天院现在已经没事了。”
苏为安一僵,“爸他怎么会……”
自她两年前决定退学环游世界起,母亲很少同她说起父亲的病情,只用“还好”糊弄着,今天既然提起,情况应该并不乐观。
苏为安的心揪了起来。
苏母倒是平静,“医生说Huntington舞蹈症的病人有的时候是会这样的,你不用担心,但是为安啊,你有时间也去做一下基因检查吧。”
Huntington舞蹈症,又是这个讨厌的名字。
苏为安默然。
出生在公务员家庭,家庭关系良好,又以全校前几的成绩考入了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华医大,她的人生原本也算是顺风顺水,直到她大五那年,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肢体动作的苏父去医院被诊断为了Huntington舞蹈病。
晴天霹雳。
身为医学生,在听到医生对父亲的这个诊断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已经不自主的浮现出课本上那些冰冷的字眼:常染色体显性遗传,CAG序列异常扩增,主要表现为舞蹈样动作和痴呆,而治疗方法是……有待进一步研究。
但这还不是全部。
如果是由父系遗传的Huntington舞蹈病,子女的发病年龄相比与父代会有很大的提前,她的父亲是在不到50岁发病,这就意味着如果她真的被遗传上了这种疾病,那么她将会在40岁、甚至35岁起病,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尾。
这已经不是母亲第一次劝她去做基因检查,苏为安没有接话,只是说:“妈,如果爸再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回去帮你。”
得到的是两年如一日的回答:“你不要回来,你爸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回来说不定对他反而不好,你在外面看你的世界,家里我还应付得来。”
通话结束。
挂断电话,苏为安拉开书包拉链,看向夹层最后面的那个大信封,上面赫然写着基因检测机构的名称。
信封是早就被打开过的,她拿出里面的那两张纸,报告上冰冷的基因图后写着几句话:“CAG扩增数>50,携带Huntington致病基因”。
这是她的“判决书”。
她是在父亲确诊一年多以后才自己偷偷去做的检测。
父亲刚刚患病的时候,她的内心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疾病的进展因人而异,说不定父亲就算患了病也不会对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可回应她的,却是父亲一日不如一日的现实。
她还没来得及为父亲难过,就要面对自己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与父亲患有同一种病的现实。
决定去做基因检测的过程是与自己的一番漫长挣扎,下定决心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接受,可拿到最终的一纸结果,她如遭雷劈,定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将这份基因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想着万一是自己看错了呢,最终却只能抱着自己痛哭一场,将这份报告塞进书包的夹层,试图假装它没有出现过。
基因诊断的结果她不敢告诉父母,怕压力本就很大的他们会变得更加绝望,可她同样没有勇气再向从前一样去幻想自己的未来,30、35、40岁,她随时都有可能发病,手会不自主的乱动、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傻,就算她再想成为一个好医生,这个梦想似乎已经变得离她遥不可及了。
那不如活在当下。
她是在那个时候决定退学的。
她对父母的解释是父亲突然得病让她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她不想穷尽一生成为像为她父亲做诊断的那名主任一样,只能告知噩耗,却对疾病束手无策的人,那不如让她自由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感受生命的美好。
父母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问她下定决心了吗?
她说:“嗯,我已经想好了。”
那就去吧。
这之后两年,苏为安周游于世界各地,凭借着自幼学习的法语,考下了专业法语等级,靠给人当翻译、做兼职为生。
她见过父亲偷偷落泪的样子,明白他内心的煎熬和矛盾,因而在拿到诊断报告的那一天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拖入那样的境地,她会在那之前放弃自己。
不用考虑四五十岁之后的人生,活一天算一天,她就这样转遍了美国、南美、澳大利亚、欧洲、阿联酋等等,最终决定来到非洲的土地。
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顾云峥。
没有想到她会在第一天就被顾云峥开除了。
可那也要过下去不是吗?
她将报告仔细地收进书包的夹层里,拖起行李箱,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旅店。
但苏为安被开除的日子并不算太长。
第三天早上,她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顾云峥的助手几乎是恳求她回去帮忙,还搬了Secou医生来说情。
苏为安因为Secou医生主动为那个患者手术的事情心存感激,迟疑了片刻,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回到了医院,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
穷。
离开了医院,她短期内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几乎相当于坐吃山空,尽管医院的薪水不多,但总能支撑她度日。
虽然她和顾云峥谁看谁都不太顺眼,好在还有能躲就躲这门技能,顾云峥是一个规划性极强的人,摸清了他的习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可以消失,几日下来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但有一件事是躲不过去的,那位车祸受害者真的如顾云峥所说,一直没有醒来。
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撤除生命支持设备的时候,患者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口中喃喃地用当地的话念着些什么,她起初还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但在心电监护变成一条直线的那一刻,在那尖锐的警报声中,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待到她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候,她的亲戚按照当地习俗将她丈夫的遗体带走,她收拾好所有的东西,临离开之前特意请苏为安带她去找了两位主刀医生,用很慢且诚恳的语气说了两遍一模一样的话。
顾云峥问:“她说了什么?”
苏为安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翻译给他:“感谢你们为我丈夫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神灵保佑你们。”
哪怕病人真的醒不过来了,但对于他的家人而言已经尽了100%的努力,在以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后悔,这就是苏为安之前提到的那个最好的结果。
顾云峥抿唇,许久,只是说了一句:“谢谢。”
那位家属走后,苏为安呆坐了许久,大概是发现了她的异常,Secou医生走过来安慰她道:“别太难过,虽然病人最后还是走了,但你为患者争取手术机会时的真诚我们感受到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必因此而自责。”
苏为安牵唇,似乎是在笑,却又半点笑意也没有,她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没有自责,我只是在想人生有的时候真是奇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失去了生命,而罪魁祸首却能看到新一天的阳光。”
她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病房,隔着玻璃,可以看到那天的那个司机已经好转了许多,家人拿来的尽是些珍贵的补品,他正向妻子喝斥着什么。
虽然等到他痊愈出院的时候还要接受警方的调查,但他已经请好了律师应对,只说是交通事故,否认醉酒的事,大有一种这件事就这样了了的架势。
Secou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了然,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苏为安低头,用很轻的中文喃喃道:“有的时候忍不住会想,要是人生也有个积分制就好了,最起码给个方向让人可以去争取。”
不过是一声感叹,说完之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自己幼稚,因而用了中文,不想让Secou听到,却没想到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方向是自己找的,不是靠别人给的。”
是顾云峥。
苏为安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的站了起来,转身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顾云峥之间的距离。
还没等她说出反驳的话,顾云峥已经绕过她走向了肇事司机的病房,对她道:“跟我过来。”
顾云峥推开门的那一刻,屋里的争论声才停止,那个司机有些不悦的把头转向了一边,而家属则是很热情地同顾云峥打着招呼,拿起一旁的水果就要递给他。
顾云峥没有接,只是问:“前两天说的头疼的症状有减轻吗?”
家属看了一眼病人,小心翼翼地说:“好像减轻了,但还是疼。”
顾云峥随手记在病历上,头也未抬道:“这是手术后的常见症状,回去静养就可以了,这两天你们可以准备出院了。”
苏为安将这话翻译成法语,只见病人的脸色立刻变了,抱着头破口道:“疼,头上哪儿都疼,你们怎么做的手术,是不是做出什么问题了?听说别的医生都要4个多小时才能做完的手术,到你们这2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是不是手术没做好?”
到这会儿,他们的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想以病情没恢复为理由,赖在医院不接受调查。
苏为安不由蹙眉,心里已经对他反感至极,倒是顾云峥要平静得多,放下手中的病历,看着那司机,以居高临下之势冷声道:“术后2周对你的基本恢复足以,病好了就出院,别占医院床位!”
话音落,只见明明听不懂中文的司机一愣,突然安静了下来。
而就在他安静的这片刻,不等苏为安翻译,顾云峥继续道:“手术之前你血液里酒精的浓度结果已经发给警察局了,再闹我就把你的出院通知单也发过去!”
这句话一出,就连苏为安也吃了一惊,“你……”
顾云峥微偏头,目光中带着警告之意,苏为安没有再多问,将顾云峥的话一字一句地翻译了过去,只见那司机的面色愈发阴沉,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身旁的顾云峥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去,苏为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脸飞了过去,紧接着就听“哗”的一声,转头看,是玻璃杯砸到了墙上。
顾云峥抓着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那床上的病人见没砸到人,气更盛了几分,扬手就是一拳,却被顾云峥抬手挡在了半路,他用尽全身力气与顾云峥较着劲,奈何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并不是顾云峥的对手,气急之下“Ya”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你们敢害我,我就让你们和我一起死!”
苏为安只觉得可笑至极,自顾云峥的身后走出来,怒视着那司机用法语斥责道:“明明是你害了别人一家,还差点害死了自己,如果不是顾云峥为你手术,你根本活不到现在,你却丝毫不知感激也不思悔改!”
“多事!”
那司机的语气很凶,苏为安以后他又要扔东西,“噌”的一下又躲回了顾云峥身后,但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那人又挣扎了两下,手上最终松了劲。
顾云峥也收回手,不想在和他浪费时间,转而向门外走去,正要出门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对一旁的家属说:“看好病人,别老让他大喊大叫。”
那家属连连点头,又问:“是对恢复不好吗?”
顾云峥面无表情,“太吵。”
“……”
出了病房,苏为安跟在顾云峥身后没有说话,许是等了良久见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顾云峥难得主动问她:“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苏为安想了想,“好像应该跟你道个谢?不过既然这是你的病人,之所以会被砸也是因为翻译了你说的话,这样一想就不知道该谢你什么了。”
她算的还真是清楚,一点也不吃亏!
不过好在顾云峥想问的本来就不是这个,“刚才你单独用法语和病人说了一句什么?”
说了什么?她好像是向病人夸他来着,但这当然不能让顾云峥知道。
苏为安眼也没眨,“我跟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复找你,别拉着我一起。”
顾云峥没有说话,从表情中能看出他对她的话半分也不信,而更让苏为安诧异的是她发现他的唇角竟然是微微上扬的。
顾云峥这是……在笑吗?
所以……其实他之前就已经大致听懂了他的话是不是?
顾云峥!
苏为安正要发作,顾云峥却先她一步开口:“走吧,6床的小男孩也要准备出院了。”
顾云峥所说的6床的小男孩就是Cati的儿子,小男孩术后恢复的不错,Cati对此很是欣喜,再没提过转院的事。
听说快要出院了,小孩子显得很是兴奋,连平日里不爱做的查体都乖乖配合。
将基本的检查做完,顾云峥起身对等在一旁的Cati道:“没什么问题。”
Cati先是感激,一边摸着自己孩子的脑袋,一遍向顾云峥道谢,随后神色却又有些凝重起来,犹犹豫豫地开口道:“顾医生,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
“孩子的父亲之前检查的时候发现脑子里长了东西,总院的医生说位置不好所以第一次手术没切干净,现在又复发了,他们建议放疗,可以请您帮忙看看吗?”
苏为安听完只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原来他们在总院有相熟的脑科医生是这个原因。
顾云峥没有推脱,应道:“可以。”
原本以为只是看一下片子,却没想到第二天下午,Cati的丈夫Kouyate刚刚出完差回国,就直接来了医院,而他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Kouyate其实是一位当地的政府要员。
坐在顾云峥的对面,Kouyate的面容中带着些许疲惫,却还是耐心等到顾云峥看完所有的资料,有些期待的问:“现在还能手术切净吗?”
顾云峥研究其他材料的时候,苏为安走到片子前仔细看了看,肿瘤不偏不倚地长在了脑干上,因为脑干里有呼吸和心跳中枢,更有各种重要的运动和感觉纤维束通过,稍有不慎就是瘫痪甚至死亡,这个位置不是不好,是特别不好!
手术切净……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术,风险极大,以这家医院的设备条件还有人员,再加上这个病人的特殊身份……
苏为安不由有些担忧的看向顾云峥,真的要做吗?
“可以。”顾云峥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
他回答的如此干脆让苏为安也不由觉得有些吃惊,但这毕竟是他的领域,既然他说可以,就说明他自有把握。
苏为安将顾云峥的回答翻译给Kouyate,只见他的眼睛都亮了,却还是有些担心问:“风险会不会很大?”
依然是毫不犹豫的答案:“不会。”
苏为安刚要翻译,突然一怔,颇为惊讶的看向顾云峥,不……不会?
当初上课的时候,来给他们讲课的教授给他们讲了脑干手术的七种并发症、九种手术损害症状,听的全班惊叹连连,苏为安至今心有余悸,可顾云峥现在居然说风险不大?
别开玩笑了!
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